《一梦江山》Swire

55、金殿

　　寅时三刻，长安城尚浸在靛青的晨雾里，亲王府寝殿的鲛纱帐内，李翊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拍醒。

　　他下意识扣住那只手腕往怀中一带，脸颊贴着她的掌心，声音带着浓重睡意：“什么时辰了？”

　　“该起身了。”林梦姝的声音贴着他耳畔响起，清亮得像檐下初融的冰凌，“今日要去太后宫里晨省。”

　　李翊睁开眼，帐内昏暗，只隐约勾勒出她已穿戴整齐的轮廓。他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细腻的肌肤，将她更紧地圈入怀中，下颌抵着她发顶，呼吸间全是她身上清冽的栀子香：“宫里认亲的吉时在巳正，何必这般早？”温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像一堵抵御深秋寒意的墙。

　　林梦姝在他怀里转过身，指尖点了点他微蹙的眉心，动作带着新婚燕尔才有的亲昵与大胆：“没有皇后，太后便是正经婆婆。认亲这日，总该是第一个到的。”

　　李翊沉默片刻，黑暗中，他锐利的轮廓似乎柔和了一瞬。他撑起身，玄色中衣的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你说得对。”

　　他声音已彻底清明，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叹服。一个外臣之女骤然跃入天家漩涡，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她的清醒与韧性，是他未曾预料，却暗自心折的盔甲。

　　“嫁给我委屈你了。”李翊道

　　林梦姝这么用心，无非也是想在宫里给他加分。

　　林梦姝靠在他的胸膛上，“不辛苦不辛苦，这就是王妃的工作，跟你去上朝差不多。”

　　美色在前，去宫里算不了什么。

　　不过正因是被窝很舒服，李翊的身体更舒服温暖，简直就是温柔乡，林梦姝试图起来，都失败了。

　　李翊好笑：“还去不去了？”

　　林梦姝道：“你好舒服噢，不想起来。”

　　李翊道：“路上随便你抱。”

　　他的语气有三分无可奈何，三分自暴自弃，又有四分期待。

　　才真正在一起不足一日，他就喜欢上这种和她一起的感觉

　　不需要高高在上

　　不需要满心算计

　　只需要和她笑，看她闹，像她养的一只小狗

　　林梦姝起身，“这可是你说的。”

　　李翊：“嗯。”

　　褪去新婚正红，林梦姝着一身秋香色缠枝莲纹宫装，外罩月白素纱半臂，发髻挽成端庄的凌云髻，只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素雅却不失亲王妃的尊贵。

　　李翊则是一身玄青亲王常服，玉带束腰，通身威重。两人并肩踏入慈宁宫时，天际才刚透出清亮微光，宫院内几株百年银杏筛下细碎的金斑，落在清扫得不见一片落叶的青砖地上。

　　太后刚起，正由宫人服侍着对镜梳头。听得通传，镜中那张雍容慈和的脸立刻漾开真切的笑意，连声道：“快进来！外头凉气重！”

　　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裹挟着沉檀香气扑面而来。临窗的紫檀圆桌上已摆开几样精致早点：熬得稠糯的碧粳米粥，玲珑剔透的水晶虾饺，几碟时鲜酱菜，还有一笼热气腾腾的蟹黄汤包。

　　“这么早过来，定是没用早膳。”太后由嬷嬷扶着坐到主位，笑着招呼，“坐下，陪哀家一道用些。”

　　林梦姝并未推辞，大大方方在李翊身侧落座，脸上绽开一个毫不作伪的明媚笑容：“孙媳厚着脸皮来蹭饭了。殿下总说您宫里的膳食是御膳房都比不上的，尤其是这蟹黄包，馅料足，汤汁鲜，馋得孙媳昨晚就没睡好。”她语气自然亲昵，带着点小辈的娇憨，恰到好处地拂去了晨省的拘谨。

　　太后被逗得开怀，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好好好！哀家这里管够！”她示意布菜的宫女退下，“梦姝，你来。”

　　林梦姝应声起身，执起银箸，先为太后布了一只汤包，又夹了块软糯的枣泥糕，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做了千百遍。她声音温软，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这枣泥糕蒸得火候正好，您尝尝，最是温补养胃。”目光扫过桌上，又适时添了一小碟清爽的拌笋丝，“晨起用些清淡的，肠胃也舒坦。”

　　太后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眼底的满意几乎要溢出来，转头对李翊叹道：“瞧瞧，哀家说你那经书抄得好，字字工整，心也虔诚。如今看来，梦姝是‘言行一致’，这‘孝’字，刻在骨子里了。”她指的是林梦姝新婚次日便送来的、亲手誊抄的《地藏经》。

　　李翊唇角微扬，目光落在林梦姝专注的侧脸上，话却是对太后说的：“皇祖母莫急夸她。梦姝今日，还备了份特别的礼，待会儿您就知道了。”

　　“哦？”太后兴致更浓，佯嗔道，“钦天监算的认亲吉时在巳正，还有大半个时辰呢！哀家这心里头，像被猫爪子挠似的。快说说，是什么稀罕物？”

　　林梦姝抿唇一笑，重新坐下：“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一点心意。孙媳想着，经书、绣品再好，总有用尽的一日。倒是这庖厨小技，”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李翊，带着一丝促狭，“是能长久孝敬您的。殿下胃口刁，在闺中时便总哄着孙媳琢磨些新花样。如今练出来了，正好拿来孝敬您老人家。”

　　太后果然佯怒地瞪了李翊一眼：“好你个四郎！还没成婚就使唤起媳妇来了？”

　　李翊面不改色，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眼底却藏着一丝纵容的笑意。

　　林梦姝忙笑着解围：“皇祖母错怪殿下了。是孙媳自己闲来无事琢磨的。殿下，嗯，很捧场。”她想起那些烤焦的酥饼、甜得发齁的糖糕，李翊面不改色全部吃完的模样，耳根微热，“只要没糊透的，殿下都赏脸。他说，心意比滋味重要。”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勾勒出深闺之中两人不为人知的亲近与默契。

　　太后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追问细节，暖阁里笑语晏晏，祖孙三代其乐融融。阳光透过高窗的明瓦，将暖阁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棋格，浮尘在光柱中翩跹。李翊偶尔接一两句话，目光却常常流连在林梦姝身上。她应对得体，笑容温煦，在太后面前既不失恭敬，又巧妙地拉近了距离，如同在坚冰上踏出的一条温润溪流。这份长袖善舞的玲珑心窍，是她在世家闺阁中未曾展露，却在踏入宫门后迅速觉醒的本能。

　　直到一名身着深蓝宦官服色的首领太监悄步进来，在太后心腹嬷嬷耳边低语几句。嬷嬷上前，躬身禀道：“太后娘娘，陛下、贵妃娘娘并诸位殿下、公主，已至麟德殿偏殿候着了。吉时将至。”

　　暖阁内温馨闲适的气氛为之一凝。太后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随即又被雍容覆盖。她放下银箸，接过宫婢奉上的热帕子净了手：“走吧，莫让皇帝等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