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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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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生活多么愉快,美妙,只看林梦姝舒心的笑容就知道了。
亲王府后院的茶室,窗棂半开,几枝疏朗的早梅斜探进来,清冷的香气混着红泥小炉上氤氲的水汽,将风的萧瑟隔在了窗外。室内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隔绝了地砖的凉意,林梦姝赤足蜷在波斯绒毯上,杏子红的绫袄袖口滑落半截,
他今日只穿着素面玄色常服,腰间松松系着玉带,发髻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住,褪去了大婚礼服那迫人的威仪,也敛去了宫中应对时的疏离深沉。
炉火映着他专注的侧脸,下颌线条依旧锐利如刀锋,但眉宇间却笼着一层难得的松弛,连常年微蹙的眉心都舒展开来。
林梦姝的目光掠过他执壶的手,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动作却行云流水,烫盏、置茶、高冲、低斟,一气呵成。白瓷盖碗在他手中温驯地旋转,袅袅茶烟升起,带着一股清锐鲜灵的芬芳,瞬间盈满了斗室。
“尝尝。”李翊将一盏茶推至她面前,茶汤清碧透亮,宛若早春新凝的露珠,“今年的新茶,雀舌。”
林梦姝捧起茶盏,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汤滑过舌尖,初时是微涩,旋即化开一股浓郁的鲜爽甘甜,带着雨后山林般的清新气息,直冲颅顶。她舒服地眯了眯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儿,又低头啜饮几口,才问:“和龙井,好像不一样?”
“龙井是炒青,形如雀舌者,扁平光滑,滋味甘醇,如谦谦君子。”李翊自己也执起一盏,并未急着入口,只垂眸看着盏中沉沉浮浮的嫩绿芽尖,“这雀舌,是烘青,形如其名,似雀儿舌尖,更细嫩紧结,香气也更高锐直接,锋芒毕露,像,”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林梦姝,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少年意气。”
林梦姝又试了一口,细细品咂,老实摇头:“我还是分不太清,只觉得好喝,解腻。”她放下茶盏,托着腮,目光亮晶晶地落在李翊脸上,毫不掩饰其中的欣赏与满足,“你懂得真多。”
李翊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盏沿摩挲了一下,避开了那灼人的视线:“不过是些消遣的玩意儿。”他将茶盏送到唇边,饮了一口,喉结滚动,“喜欢这味道便好,不必强求分辨。”
“可我喜欢看你摆弄这些的样子。”林梦姝往前凑了凑,手肘支在矮几上,几乎要越过那道无形的界线,“特别,好看。”她的声音轻快,带着新婚女子特有的大胆。
李翊握着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抬眸看她。炉火的光在她眼底跳跃,映着纯粹的欢喜与坦荡的爱慕,毫无世家贵女惯有的矜持与矫饰。她就这样直白地看着他,像欣赏一幅心爱的画,一座巍峨的山,坦坦荡荡,理所当然。
“为什么?”他忽然问,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丝探究,“为什么,待我如此?”
他见过太多人看他的眼神,敬畏、恐惧、算计、鄙夷,或是在他失势后的冷漠疏离。唯独她,从初见时那个敢道破他心思的小女子,到现在成了他的妻,眼神始终如一,清澈又炽热,像一团不灭的火焰,固执地要融化他周身的坚冰。
“你说话行事,不似那些公侯府邸里精心教养出的千金,处处讲究规矩方圆。”他缓缓道,目光描摹着她生动的眉眼,“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高兴了便笑,恼了便说,见识虽不似她们囿于闺阁那般‘广博’,却自有天地,更自在,更鲜活。”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词,最终只是低低道,“在你身边,我能喘口气。难怪太后也这么喜欢你。”
林梦姝怔住了,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一直以为,是他屈尊降贵,包容着她的“不讲究”。
原来在他眼中,她的“不讲究”,竟是他疲惫时能休憩的地方?
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李翊冷峻的侧脸轮廓,林梦姝露出一段莹白手腕托着腮,目光黏在他被火光柔化的眉宇间,像只偷尝蜜糖的猫儿。
“王爷今日这茶道,”她忽然拖长调子,足尖隔着绒毯轻蹭他膝盖,“倒比大婚那日行合卺礼时还郑重。” 脚趾故意蜷起,隔着玄色衣料挠了挠他腿侧软肉。
李翊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晃,沸水险些泼出壶沿。
他垂眸擒住那只作乱的脚踝,掌心滚烫的温度激得林梦姝闷哼一声。“再闹,”他拇指摩挲她踝骨凸起处,声线低沉带砂,“这壶明前龙井就浇你脚背上。”
威胁是虚的,手指却贪恋那截细腻肌肤,沿着小腿曲线滑进毯子褶皱里,悄悄勾住她微凉的脚趾
。
林梦姝笑得栽进凭几软垫,发间一支珍珠步摇颤巍巍乱晃:“恼什么?合卺酒是苦的,这茶可是甜的——” 忽地抽鼻嗅了嗅,蹙眉凑近小炉,“等等!水沸过头了!快提壶!”
李翊忙撤火,茶汤已泛出涩黄。他盯着盏中败笔,眉心习惯性拧起,却听身旁“噗嗤”一声。林梦姝早挨到他肩头,下巴蹭着他衣襟盘扣闷笑:“原来殿下败给一壶沸水呀?” 指尖戳他紧绷的臂肌,“罚你喝头一盏,苦也得咽下去。”
他忽地扣住她手腕往怀里带。茶盏叮当翻倒,泼湿半幅绒毯。
林梦姝旋即坐在他腿间,嘲笑的话被堵在唇齿间——李翊竟含了半口微烫的茶,渡进她口中!清苦混着他独有的松柏气息攻城略地,她妖颜如花,揪着他衣领的手指倏然收紧。
“甜么?” 他抵着她唇缝低问,喉结擦过她鼻尖。林梦姝舌尖却尝到一丝回甘,笑着去拧他腰侧软肉:“笨蛋!毯子都污了!”
李翊由她拧着,对着这笨蛋的称呼倒是很受用,反手从案几下摸出个鎏金小手炉塞进她怀里:“垫子脏了换新的,你冻着脚倒会哼唧半宿。”
昨夜她蜷在他怀里抱怨地砖寒气上涌,他此刻竟记得分明。暖意从手炉蔓到心尖,林梦姝脸颊贴着他颈窝蹭了蹭:“那……你再泡一壶?我保证不捣乱。”
他重新舀水时,她忽然从背后环住他腰,手指钻进他素袍宽袖里摸索:“暖手。” 冰凉的指尖贴在他腕骨上,激得他手背青筋一跳。李翊索性反手捉住她两只腕子圈在自己腰前,像系了条活色生香的腰带:“安分些。” 咬字又重又缓。
。
茶香终于盈室时,窗外忽飘起细雪。林梦姝捧着新盏窝回他胸前,看雪粒粘在梅花瓣上:
“记得刚刚见面的时候,还是夏天,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我好爱看雪……” 话音未落,李翊已扯过搭在屏风上的银狐裘,将她从肩到脚裹成个毛球,只剩张莹白小脸露在外头。
“喜欢看雪,也不能冻着”他捏她鼻尖,狐裘里忽伸出一只手,将块松子糖精准塞进他唇间——是她不知何时从荷包里摸出的。
“你对我真好,给你块糖,”她眸子亮晶晶的,“甜不甜?”
松香混着蜜甜在舌尖化开。李翊忽然托着她后脑深深吻下去,糖块在交缠的呼吸间融成黏稠的蜜。狐裘滑落半肩,炉火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在屏风上摇曳,像两株并生的梅枝。
“甜。”他抵着她汗湿的额轻笑,“比合卺酒甜。”
“那你和我出去看雪吧。”林梦姝看李翊心情好,提出了要求。
李翊自然是什么都听她的。
细雪扑簌敲窗,李翊执剪立于梅树下。玄色常袍袖口滚着银貂毛边,凝霜的指尖拂过虬枝上颤巍巍的红梅,利刃寒光一闪,缀满冰晶的枝条应声而落。
林梦姝本来坐在回廊,足尖陷进雪的瞬间冻得轻嘶一声。
“不许出来!”李翊沉声呵斥。
她却不管不顾,笑嘻嘻捧了满怀红玉似的花瓣,故意在雪地里踩出两朵小巧的印子:“你剪梅的手势,看起来跟砍瓜切菜似的——是不是拿这梅枝当敌军首级砍了?”
话音未落身子陡然悬空,金错剪哐当坠雪,李翊竟拦腰将她扛上肩头,梅枝簌簌散落,在他玄衣肩头铺开一片香雪海。“栽进梅圃当花肥,还是回屋喝热茶?”
“你吓不倒我,也不舍得。”林梦姝完全不把李翊的威胁当回事。
李翊也有办法对付她。他掌心力道透过薄袄烙在她腰侧,像团裹着寒气的火。
廊下侍从垂首憋笑,看冷面亲王肩扛着咯咯娇笑的王妃踏雪而归,大氅翻飞间,雪地上拖曳的杏红残影如同滴入水墨的胭脂。
好不容易摘够了梅枝,李翊就抱着林梦姝回去了。
暖阁里银炭哔剥作响,林梦姝蜷在李翊膝上,指尖捏着红梅往他墨玉似的发髻里簪:
“古有兰陵王覆面杀敌,今有四殿下簪花烹茶——嘶!”
冰凉的脚心突然被他掌心裹住,暖意混着薄茧的糙麻感窜上脊骨。
“脚踝冻得像块青玉。”他蹙眉揉捏那截冰肌,喉结却在她耳畔微不可察地滚动。
林梦姝趁机将梅枝斜插进他冠间,玄衣墨发衬着秾艳红梅,杀伐决断的亲王此刻竟显出惊心动魄的秾丽,她指尖顺着梅枝滑到他紧绷的下颌:“原来王爷是株成了精的雪里红,瞧着冷硬,内里倒滚烫……”
足尖却得寸进尺钻进他衣襟,踩住温热的胸膛,“这里跳得比战鼓还急,也是风雅?”
他的脸颊通红,闷声道:“别闹了。”
林梦姝拿梅枝,跟逗小狗一样逗他。“乖宝宝。”
他终于忍不住,虎扑过来。林梦姝的尾音忽被他含住唇瓣碾碎。
她推他胸膛:“花、花压坏了!”李翊这才退开半寸,克制又守礼拈下鬓边碾碎的花瓣
“你这妖精,应该囚在梅岭别院,冬日折梅酿酒,夏日……”他咬住她耳珠低语,热气烫得她浑身酥麻,“掘冰窖藏你。”
林梦姝道:“那太后第一个不答应,她可疼我了。”
提起祖母,李翊稍稍恢复理智道:“皇祖母对谁都好。”
林梦姝说,“她老人家的确非常慈和。。”
李翊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皇祖母她喜欢你,是你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
林梦姝说:“说起来要到年末了,我想为我们祈福,也为太后祈福。”
他伸手,轻轻覆上她手背,掌心温热,“你若想为她祈福,便去。府里的钱,你尽可支取,算是我们俩一起的心意。”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交付。
林梦姝指尖在他掌心调皮地挠了挠,脸上绽开狡黠的笑:“那,殿下自己可有私房钱?”
李翊被她挠得掌心一痒,心尖也跟着一颤,看着她亮得惊人的眸子,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那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是林梦姝从未听过的轻松与纵容。他屈指,在她鼻尖上极轻地刮了一下,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宠溺:“都在王妃娘娘这里了。往后为夫的日子是宽裕还是紧巴,全仰仗王妃娘娘调度。若是不够,怕是要靠王妃娘娘赏口饭吃了。”
林梦姝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做出当家主母的架势:“放心!我一定精打细算,开源节流,把咱们王府管得井井有条,既不让殿下饿着,也绝不叫那些刁奴钻了空子,欺到主子头上来!”她信誓旦旦,仿佛真要去打一场关乎王府生计的大仗。
“这些琐事,”李翊失笑摇头,将她作怪的手握紧,拉回身边,“自有管家和账房去操心。你只需看着不出大错便是。”
他目光转向窗外,梅枝疏影横斜,阳光正好,“眼下最要紧的,是这五日的婚假,已去了一日。认亲尚在明日,真正能自在逍遥的,不过剩下三天光景。”他沉吟片刻,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可想出去走走?长安城里,或是近郊,可有你想去的地方?”
林梦姝眼睛一亮,顿时把管家大业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凑得更近,几乎半个身子依偎过去,带着雀跃:“你有空陪我?”
“嗯。”李翊应了一声,顺势揽住她的肩,让她靠得更舒服些。温香软玉在怀,鼻尖是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混合着清冽的茶香,是尘世间最安稳的气息。他下颌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低声道,“既是婚假,自然陪你。”
林梦姝欢喜地仰起脸看他,眉眼弯弯如新月:“那我们去西市!听说那里胡商云集,有好多新奇玩意儿!还有曲江池,虽然秋日可能萧瑟了些,但听说那边新开了几家酒楼,做的鱼脍极鲜,”
李翊垂眸,看着她因兴奋而染上红晕的脸颊,眼底的笑意温柔而深沉。他喜欢看她这副鲜活灵动的模样,仿佛能将所有阴霾都驱散。只是目光扫过她纤细的脖颈和单薄的肩膀时,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影掠过心头。
“都好。”他温声应着,指尖缠绕着她一缕散落的青丝,感受着那丝绸般的凉滑触感,声音却沉缓下来,“梦姝,”
“嗯?”林梦姝正说到兴头上,察觉他语气有异,抬眼望进他深邃的眼眸。
那里面翻涌着她熟悉的温柔,却又多了一丝她看不懂的、近乎孤注一掷的郑重。他揽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些,将她更密实地拥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额发,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这几日,我们多在一处。”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我想,对你好些。也想,给你留个依靠。”
林梦姝的心猛地一跳,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李翊更紧地抱住。
“若,”他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若真有那么一天,世事难料,我不在了,你,总要有个骨血至亲。朝廷法度,罪不及妻儿,孤儿寡母,总归,还有些余地。”
“呸!呸!呸!”林梦姝像是被针扎了般,猛地从他怀里弹起来,伸手就死死捂住了他的嘴,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她瞪圆了眼睛,又惊又怒,眼圈瞬间就红了,“李翊!你这说的什么话!才成亲几天,你就咒自己死,咒我守寡?不吉利!快收回去!”
李翊被她捂住嘴,看着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和眼底真切的愤怒,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软。他拉下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那点冰凉让他心头更添愧疚。
“是我失言。”他低声认错,指腹抚过她微湿的眼角,拭去那点将落未落的泪意,“莫恼。”他将她重新按回怀里,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带着安抚的力道,“不提了,再不提了。”
林梦姝埋在他胸前,闷闷地“嗯”了一声,双手紧紧环住他劲瘦的腰身,仿佛怕一松手,眼前这片刻的安宁温暖便会消散。她贪恋着他怀抱的温度和沉稳的心跳,方才那番话带来的惊悸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依恋和决心。
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棂,将相拥的身影长长地投在铺着绒毯的地面上。茶盏里的雀舌已凉,无人再饮。窗外,长安城的喧嚣隐隐传来,而这一方小小的茶室,隔绝了尘世,只余下炉火的微响和彼此交融的呼吸。短暂的五日婚假,如同指间流沙,而他们要在这转瞬即逝的光阴里,抓紧每一刻,去触碰那平凡夫妻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