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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约定 ...

  •   头顶那支插得稳稳当当的狼毫笔,仿佛一柄耻辱的利剑悬垂;
      衣襟上那朵迅速晕染、边缘还在丝丝缕缕向外扩张的墨梅,增加了更多尴尬。

      李翊那句带着冰碴子般戏谑的“墨香汗水”,更是兜头一盆冷水,浇得她透心凉。

      时间凝固了。书房里只剩下墨汁顺着发丝缓慢滑落的、极其细微的“滴答”声,以及柳先生那被彻底惊呆后、几乎屏住的呼吸声。林梦姝能清晰地感觉到粘稠的墨汁正沿着她的后颈皮肤蜿蜒爬行,留下一道冰凉湿滑的轨迹,直没入衣领深处。

      “殿下,”她喉咙发紧,每一个字都挤得异常艰难,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李翊此刻的表情。脑子里一片混乱的浆糊,只有一个念头:解释!必须解释!可怎么解释?说这笔是自己飞上去的?鬼才信!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窘迫压垮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毫无预兆地伸到了她的面前。那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尖的目标,赫然是她头顶那支笔!

      林梦姝猛地一缩脖子,下意识地想躲,动作却僵在半途。李翊的手已经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握住了那支插在她发髻里的狼毫笔杆。

      动作轻缓,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仿佛在摘取一件易碎的珍品。

      林梦姝只觉得头皮一紧,发丝被轻轻牵扯。那支肇事的笔,连同几缕被墨汁浸透、粘在一起的发丝,被李翊稳稳地抽离出来。笔尖饱蘸的墨汁在她发髻顶端留下了一个清晰的、乌黑的凹坑,如同一个怪异的印记。几滴墨珠顺着拔出的轨迹甩落,溅在他墨蓝色的锦袍袖口上,留下几点更深的墨迹。

      他仿佛浑然未觉,只是垂眸,目光平静地落在手中那支沾满墨汁、笔毛凌乱的狼毫上。笔斗尾部的玉质部分,还残留着一点她发髻上的温热。

      “笔,乃心之使。”李翊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越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刚才那句调侃从未出口。他将那支笔随意地搁在旁边的笔山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目光随即转向林梦姝依旧低垂的脸庞,以及那刺目的衣襟墨渍,“心绪不定,则笔锋难驭。王妃还需静心。”

      这番话,听在林梦姝耳中,无异于最精准的嘲讽。她脸颊滚烫,恨不得立刻化身土拨鼠原地遁走。静心?她现在只想静静!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没有当场暴走或者捂脸痛哭,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谢殿下提点。”

      李翊的目光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随即转向一旁早已惊得魂飞天外、大气不敢出的柳先生,微微颔首:“先生教导辛苦。”

      柳先生如梦初醒,慌忙躬身行礼,声音都带着颤:“殿下言重!老身老身分内之事!”她此刻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四皇子驾临,撞见如此荒诞狼狈的一幕,这位心思难测的殿下会如何想?会不会迁怒于她教导无方?

      李翊却不再多言,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闹剧从未发生。他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如山的习字废稿,掠过那方墨迹未干的砚台,最终落在一张勉强能看出临摹“永”字八法痕迹、笔法稚嫩却已初见规整的纸上。他的视线在那纸上停留了片刻,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极轻的“笃笃”声。这细微的动作,在落针可闻的书房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王妃勤勉,本王甚慰。”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是褒是贬,“只是闭门造车,终非良策。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林梦姝依旧低垂的头顶,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三日后,城西‘集古斋’新得一幅前朝‘画痴’石溪的《秋山访友图》残卷真迹,邀京中同好共赏。王妃届时,不妨随本王同往,或可于真迹墨韵间,窥得几分笔意流转。”

      林梦姝猛地抬起头,眼中却已满是错愕和抗拒。什么《秋山访友图》?什么笔意流转?她现在只想把脑袋埋进沙子里,谁也不想见!尤其是眼前这位刚刚目睹了她人生最大社死现场的未婚夫!让她顶着这头墨渍未干的头发,穿着这件“墨梅”盛开的衣服,去什么劳什子雅集?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成为焦点?不如直接给她一刀痛快!

      “殿下,”她试图挣扎,声音干涩,“臣女,近日身体微恙,恐,”

      “哦?”李翊眉梢微挑,那双深邃的凤眸似笑非笑地在她脸上逡巡,仿佛在欣赏她每一个细微的抗拒表情,目光最终精准地落在她衣襟那朵墨梅上,“王妃这‘病’,倒甚是别致。以墨为饰,以汗为香,想必是,用心过度所致?”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将那“用心过度”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林梦姝笑得很尴尬很勉强:“,殿下说笑了。臣女,遵命便是。”

      “甚好。”李翊满意地颔首,仿佛只是敲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不再看林梦姝那副强颜欢笑、实则快要原地爆炸的模样,目光转向柳先生,“柳先生教导有方,王妃进益颇快。望先生继续尽心。”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是!老身定当竭尽全力!”柳先生连忙躬身应诺,只觉得后背的冷汗更多了。

      李翊不再停留,墨蓝色的袍角在转身时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清贵与疏离,径直朝外走去。那几点溅在他袖口的墨迹,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非但无损其风仪,反而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直到那抹墨蓝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帘后,书房里那令人窒息的紧绷气氛才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

      “小姐!”春桃和夏荷几乎是扑了进来,手忙脚乱地拿着干净的湿帕子就往林梦姝头上、衣襟上招呼。

      林梦姝却像被抽走了全身骨头,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抬手摸了摸头顶那个被笔插出来的、墨汁浸透的凹坑,又低头看着衣襟上那朵被湿帕子一擦、晕染得更加“枝繁叶茂”的墨梅,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

      “李翊,你个混蛋!”她咬牙切齿。什么雅集?分明是看她出丑没看够,还要把她拉出去当众展览!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小姐,快别气了,赶紧换身衣裳要紧!”春桃急得快哭了,看着那件几乎毁掉的月白襦裙,心疼得不行。

      林梦姝猛地站起身,气冲冲地冲出书房,留下柳先生站在原地,看着那支被四皇子亲手拔下、随意搁在笔山上的狼毫笔,再看看书案上那张被李翊目光停留过的、勉强及格的习字纸,眼神复杂难辨。这位四皇子殿下,对小姐的“笔道”,似乎格外“上心”啊。

      ***

      接下来的三天,林梦姝是在一种自暴自弃的情绪中度过的。练字?练个鬼!只要一拿起毛笔,眼前就浮现李翊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眼,耳边就回荡着他那句该死的“墨香汗水”。手腕僵硬,笔锋滞涩,写出来的字比三岁孩童还不如,气得她一连摔了三支上好的狼毫。

      柳先生看着小姐那副“深仇大恨”般对着宣纸的模样,再想到三日后那场由四皇子“钦点”的雅集,只觉得压力如山倒,教导时更是拿出了十二万分的严苛。每一个笔画都要求精益求精,稍有瑕疵便勒令重写。林梦姝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只觉得这“保命护城河”挖得她心力交瘁,生不如死。

      “小姐,您就再练练吧,明日就是雅集了,”春桃看着林梦姝又一次将写废的纸揉成一团,苦着脸劝道。

      “练?练好了给他看猴戏吗?”林梦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将笔重重拍在砚台上,墨汁四溅,“他李翊想看什么?看我如何笨拙?看我如何出丑?本小姐偏不如他的意!”

      话虽如此,到了雅集当日清晨,林梦姝还是被丫鬟们按在妆台前,里里外外收拾了足有一个时辰。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金钗玉簪点缀其间,严丝合缝,绝无半点墨渍残留的可能。身上是一件崭新的藕荷色云纹锦缎襦裙,色泽温雅,衬得她肤色如玉,行动间流光溢彩,彻底掩盖了前几日的狼狈。镜中的人,眉目如画,端庄娴雅,俨然一位无可挑剔的贵女典范。

      看着镜子里光彩照人的自己,林梦姝压下心底那点忐忑和抵触。输人不输阵!就算心里把这混蛋骂了一万遍,面上也得绷住了!

      城西,集古斋。

      此处虽名为“斋”,实则是一座三进带跨院的轩敞院落,曲廊回环,花木扶疏,环境极为清幽雅致。今日因石溪残卷之故,更是名流云集。还未进门,已能听到里面传出的清谈笑语,丝竹管弦之声隐隐约约,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檀香与墨香。

      林梦姝跟在引路的侍者身后,努力维持着面上得体的微笑,手心却微微有些出汗。她一眼就看到了李翊。他并未坐在主位,而是随意地斜倚在临窗的一张紫檀木圈椅中,一身月白云纹常服,更显身姿清隽。他手中把玩着一柄尚未打开的素面折扇,姿态闲适,正与旁边一位须发皆白、气质儒雅的老者低声交谈着,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窗外的日光透过雕花木格,在他俊逸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份从容矜贵,引得厅中不少女眷频频侧目。

      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李翊微微侧过头,视线精准地穿过人群,落在了刚进门的林梦姝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在她身上那件崭新的藕荷色衣裙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上移,对上她的眼睛。他唇角那抹浅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极其细微的一分,朝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招呼。

      林梦姝心头一跳,连忙垂下眼帘,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然后迅速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坐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打定主意,今天就是来当壁花的!绝不靠近那幅该死的画!绝不碰笔!绝不说话!

      雅集很快进入正题。集古斋的掌柜亲自捧出一个紫檀木画匣,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幅残破的卷轴,在早已备好的宽大条案上徐徐展开。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那便是石溪的《秋山访友图》残卷。画纸古旧泛黄,边缘多有虫蛀破损,墨色也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沉滞。然而,当那雄浑苍茫的笔意展露无遗时,一股磅礴古拙之气扑面而来!层峦叠嶂,以干笔焦墨皴擦而出,笔力遒劲沉雄,如斧劈刀削,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粗粝质感。山间古木虬枝盘曲,树叶点染虽已斑驳,却依稀可见其疏密有致,墨色浓淡间,秋意萧瑟。一弯山涧自嶙峋山石间奔涌而出,笔锋恣意洒脱,水流湍急之势跃然纸上。整幅残卷虽不完整,却气象万千,透着一股“野、怪、乱、黑”的强烈个人风格,震撼人心。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和议论之声。懂行的文人墨客们纷纷上前,围着条案细细观摩,口中啧啧称奇,讨论着石溪独特的皴法、用墨的浓淡枯湿。

      林梦姝也忍不住被那画中的气势吸引,远远地探着脖子看。她对国画鉴赏一窍不通,只觉得那山画得真够“糙”的,跟柳先生教的工笔画完全是两个极端。但这“糙”里,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力量感,仿佛那些山石林木本身就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生命力。

      “石溪上人,性情孤高,笔法自成一格,最重骨力与气韵。此幅残卷,虽破损不堪,然其笔墨间那股郁勃不平之气,那股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的野逸,却丝毫未损,反而因这残缺,更显苍茫浑厚。”一个清越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如同玉石相击,瞬间压过了厅内嘈杂的议论。

      是李翊。他已站起身,缓步走到条案旁,目光沉静地落在那幅残卷上。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凑得很近,只是负手而立,身姿挺拔,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他的点评简洁而精准,寥寥数语,便点出了石溪画作的神髓。

      厅内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看向李翊的目光充满了钦佩。

      “四殿下高见!”
      “殿下慧眼如炬!一语中的!”
      “正是如此!石溪上人笔下的‘野气’,正是其精神写照!”

      林梦姝撇了撇嘴,心里嘀咕:马屁精。不过,这家伙眼光好像确实有点毒?

      李翊似乎并未在意周围的奉承,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修长的手指在素面折扇的扇骨上轻轻摩挲着,沉吟片刻,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意味:“石溪以画名世,然其书法,亦自具面目,与其画风一脉相承。诸位请看这左上角残存的几行题跋。”他抬手指向画卷边缘一处墨迹尚存、字迹狂放不羁的角落。

      众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林梦姝也好奇地伸长脖子,可惜离得远,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墨点。

      “其字如老藤盘石,点画狼藉,看似粗服乱头,不衫不履,然细观其行笔使转,提按顿挫间,那股郁勃雄强之气,那股不拘常法的野性,与其画中山石林木的笔意,何其相似!”李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书画同源,古人诚不我欺。观其画,可悟其书之神;习其书,亦可助解其画之骨。”

      这番话,立刻在厅内引起更深一层的讨论热潮。众人纷纷围绕着“书画同源”、“笔意相通”的话题展开,气氛热烈。

      林梦姝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一群掉书袋的嗡嗡作响。什么“老藤盘石”,什么“郁勃雄强”,跟她那歪歪扭扭的“永”字八法有半文钱关系?她百无聊赖地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小口啜饮着,只想这场“猴戏”快点结束。

      然而,李翊仿佛脑后长眼一般。就在厅内讨论正酣之际,他极其自然地转过身,目光穿过人群,精准无比地落在了角落里的林梦姝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让林梦姝瞬间头皮发麻的弧度。

      “纸上谈兵,终觉空泛。”他清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议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今日既有真迹在此,机缘难得。林小姐,”他顿了一顿,看着林梦姝瞬间僵住的表情,慢条斯理地续道,“素闻林相家学渊源,林小姐亦勤勉于翰墨。何妨借此石溪笔意,临摹一二,于实践中体会这‘书画同源’之妙?也好让在座诸位,一观林小姐近日进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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