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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墨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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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穿过雕花窗棂上糊着的素绢,斜斜地落在书案上,将那方新研的墨照得乌沉沉发亮。林梦姝坐在书案后,姿势僵硬,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细管狼毫笔。笔尖悬在那张铺开的、上好的玉版宣上方,微微颤抖着,留下一个悬而未决、将落未落的墨点,活像只受惊的油葫芦。
空气里弥漫着新墨清冷微涩的气息,混合着宣纸特有的草木淡香。
“小姐,手腕要放平些,”立在旁边的丫鬟春桃,轻声细语地提醒,眼里是纯然的不解,“您这样悬着,多累呀。”
林梦姝从鼻腔里极轻地哼了一声。累?何止是累!这软塌塌的笔杆,这滑不留手的墨汁,真难,她盯着宣纸,那上面依旧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墨点越来越大,饱满得快要坠落。她屏住呼吸,手腕猛地一沉,试图将那股蛮力贯注到笔尖——
“嗤啦!”
一声轻响。笔尖狠狠戳在纸面上,墨汁瞬间洇开一大团,边缘毛糙刺目。非但没写出预想中那个“林”字的一横,反而像一只笨拙的乌鸦在雪地上狠狠摔了一跤,留下难堪的污迹。更糟糕的是,下笔太重,笔锋猛地一顿一拖,笔杆尾部竟毫无预兆地往上一翘!林梦姝只觉眼前一花,那沾饱了墨汁的笔尖,带着一股凉意,直直撞向她的下唇。
“唔!”
一声闷哼。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腥气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墨锭特有的矿物质味道,直冲鼻腔。林梦姝猛地向后一仰头,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更浓的苦涩在味蕾上炸开。她慌忙丢开笔,抓起旁边一块雪白的帕子就往嘴上擦。帕子上立刻晕开一片乌黑的狼藉。
“小姐!”春桃和另一个小丫鬟夏荷齐齐惊呼,扑了过来,手忙脚乱。
“水!快拿水来!”夏荷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无妨!无妨!”林梦姝强忍着嘴里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含混不清地摆手。她看着帕子上那团墨迹,再看看书案上那团同样不成形状的“墨鸦”,难以言喻的挫败感直冲脑门。
“小姐,”春桃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温热的清水递过来,眼圈竟微微有些泛红,“您这又是何苦呢?这般用功,奴婢看着心疼。”
夏荷也在一旁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哽咽:“是啊小姐,您从前从前虽也习字,可从未这般,这般,”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林梦姝此刻堪称“惨烈”的练习现场,“四殿下文采风流,那是殿下天纵奇才。您也不必如此苛待自己啊。” 她看着林梦姝沾着墨迹的嘴角和下巴,又看看案头堆积如山、写废揉皱的纸团,只觉得小姐为了能配得上四皇子,竟拼到了如此地步,这份苦心,实在令人心酸又敬佩。
林梦姝正含着一口水在嘴里咕噜噜地漱,闻言差点把水喷出来。她强咽下去,喉间一阵不适,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苛待自己?心疼?她们懂个屁!她这是战略储备!
万一哪天露馅,被当成妖孽架在火上烤的时候,这一手能糊弄人的毛笔字,说不定就是她唯一的灭火器。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闷闷地从喉咙里挤出来:“没事,练字,修身养性嘛。”她拿起桌上另一支笔——不是毛笔,而是一截她偷偷削尖的、乌漆嘛黑的炭条,在一张废纸背面飞快地划拉了几笔,字体虽不工整,却清晰流畅,“喏,你们看,用这个多省事。”
炭条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几个简体字跃然而出。春桃和夏荷凑过去看了一眼,面面相觑,眼神里是纯然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小姐的字迹,怎么越发,古怪了?歪歪扭扭不说,好些字还缺胳膊少腿的。
这也是林梦姝为什么要练字的原因
她之前的通信还可以用掩饰秘密遮掩过去,但是日子久了,四皇子发现她不会写毛笔字,那就可疑了
“小姐,”春桃犹豫再三,还是轻声劝道,“这炭条,终归不是正途。王妃的帖子,总得用笔墨写才合规矩体统。”
我知道。
林梦姝很无奈地回答。
午后,林府西角一处清幽的小院。蝉鸣聒噪,却压不住书房内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紫檀木大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铺陈得一丝不苟,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庄严。林梦姝端坐在案后,腰背挺得笔直,对面是一位年约三旬的妇人,身着素雅的藕荷色襦裙,发髻梳得纹丝不乱,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固定。这便是林府新请来的女先生,姓柳,单名一个“静”字。她面容清秀,眉眼间透着书卷气,只是此刻,这书卷气被一层厚重的茫然所覆盖。
柳先生的目光,长久地、困惑地停留在林梦姝刚刚递过来的一张纸上。那上面,是用炭条写下的几个字,笔画生硬,结构散乱,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野路子气息。她蹙着眉,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半晌,才迟疑地开口:“林小姐,”她斟酌着措辞,语气尽量委婉,“您这笔法恕我直言,与您及笄前所习的簪花小楷,可谓判若云泥。”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林梦姝,“这腕力、指法、对笔锋的控制…似乎,全然不同了?”
来了!林梦姝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也给了她瞬息组织语言的时间。她放下茶盏,迎着柳先生探询的目光,唇角弯起一个极浅、却又带着点高深莫测的弧度。
“先生有所不知。”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玄奥的疏离感,“昔年习字,不过依样画瓢,拘泥于形似,终究落了下乘。及笄之后,偶得异人点拨。”她故意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划过,留下几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印痕,“方知笔法真髓,不在皮相,而在筋骨。不在描摹,而在,意蕴流转之间。”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仿佛在追忆某个虚无缥缈的世外高人,“形可忘,笔可弃,唯腕下一点心意,贯通天地,方为大道。”
柳先生脸上的困惑更深了,眉头蹙成了“川”字,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境界”的敬畏与迷茫。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目光紧紧锁在林梦姝脸上,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挖掘出一点“大道”的痕迹。
林梦姝心中暗笑,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她伸出左手,三根手指轻轻捏起那支细管狼毫,手腕极其放松地悬着,笔杆在她指间松松垮垮,仿佛随时会掉落,全然不见初学者那种如临大敌的僵硬。这姿态,是她前世用惯了钢笔、圆珠笔留下的肌肉记忆,此刻用来唬人,效果意外的好。
“先生请看,”她声音依旧平淡,带着一种指点迷津般的笃定,“执笔如执念,过紧则滞,过松则散。贵在若有若无之间。” 她的手腕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晃动了一下,笔尖在离纸面尚有寸许的空中划过一道极虚的弧线,“笔锋未至,意已先行。筋骨之力,发于腰脊,通于肩臂,凝于腕指,却不显于外。所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便是此理。” 她信口胡诌着前世看过的武侠小说术语,将其生搬硬套到书法上,竟也诡异地贴合了几分“气韵”之说。
柳先生的眼睛越睁越大。林梦姝这番关于“筋骨之力发于腰脊”的论调,与她所知的任何书法流派都迥然不同!偏偏对方演示时那种松弛到近乎慵懒、却又隐隐含着某种难以言喻张力的姿态,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高手风范?尤其是那“若有若无”、“意已先行”的说法,竟隐隐触动了某种她苦求不得的模糊关窍!她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却又仿佛有一线奇光乍现,引诱着她去探寻。难道这林府千金,当真得了什么不世出的隐逸高人真传?自己这寻常的教导,会不会反而成了桎梏?
“嗤——啪!”
一声轻微的撕裂声。笔尖戳破宣纸的声音清晰可闻。紧接着,饱满的墨汁再次不受控制地洇开,迅速在纸面上晕染成一个丑陋的大墨团,边缘还带着被笔锋划破的毛糙纤维。
方才还萦绕在书房里的那点玄妙气氛,瞬间被这声刺耳的败笔撕裂得干干净净。柳先生脸上的敬畏瞬间凝固,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林梦姝:“,”
她盯着那个仿佛在无声嘲笑着她所有胡扯的墨团,脸颊难以抑制地腾起一股热意。刚才装得太过,用力过猛,忘了自己还是个连毛笔都拿不稳的菜鸟!她讪讪地放下笔,干咳一声,脸上那点强装的淡然终于裂开一丝缝隙,露出底下真实的尴尬和无奈。
“咳…这个,”她硬着头皮开口,试图挽回一点颜面,“筋骨之力,尚需磨合。心意流转,也非一日之功。”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故而,还请先生从最基础的笔法、结构教起。由浅入深,重筑根基。至于那‘大道’,”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柳先生,眼神无比“诚恳”,“先生乃饱学之人,见多识广,或许,能助我印证一二?”
柳先生看着眼前这位大小姐。巨大的反差,反而让柳先生心头那点被勾起的敬畏和好奇,更加难以平息了。
难道,这匪夷所思的“大道”,真的需要从最基础的“形”开始重新锤炼?以“形”载“意”?她越想越觉得其中蕴含着她从未接触过的深奥哲理。再看林梦姝时,眼神已彻底变了。不再是审视一个基础薄弱的学生,而是在观察一个身怀奇术却暂时受困于“形”的探索者。
“小姐心志高远,见解独到,令人叹服。”柳先生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开口,语气里带上了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既如此,我们便从最根基处开始。横、竖、点、撇、捺,一笔一画,重建筋骨!
林梦姝看着柳先生瞬间被“忽悠”得斗志昂扬、仿佛找到了毕生追求般的眼神,心底长长吁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成了!她赶紧趁热打铁,摆出十二万分的“谦逊好学”姿态:“有劳先生费心。”
书房内,方才的玄奥与尴尬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和谐。一个满心想着如何把“简体字”的破绽伪装得天衣无缝,一个则怀揣着挖掘“无上笔道”的激动使命。柳先生拿起一支新笔,蘸饱墨汁,神色肃然地在另一张纸上稳稳落下第一笔,横平竖直,法度森严:“小姐请看,此乃‘永’字八法第一笔,侧锋起笔,中锋行笔,藏锋收笔,如千里阵云,隐然其实有形,”
林梦姝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根在柳先生手中驯服无比的笔,看着墨汁在纸上流淌出清晰优美的轨迹,努力记忆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要领。这一次,她学得无比认真。她知道,自己刚才那番鬼扯,不过是空中楼阁。眼前这一笔一画的真功夫,才是她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里,真正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
日子便在林梦姝与笔墨纸砚的艰苦搏斗中,一天天滑过。柳先生果然不负所望,教导得极其严苛而系统。横要平,竖要直,点如坠石,撇似犀角,捺如金刀,每一个基本笔画,都要求反复练习千百遍,直到手腕酸痛得抬不起来,指尖也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泛白麻木。
林府的下人们路过书房窗外,总能听到里面压抑的、带着挫败感的低吼,或是笔杆重重搁在砚台上的脆响。偶尔有丫鬟进去奉茶,出来时无不面带戚戚,小声议论着。
“小姐真是,太用功了!”
“可不是嘛,瞧那手,都磨红了!”
“唉,都是为了能配得上四殿下啊,殿下那手字,可是连圣上都夸过的‘银钩铁画’!”
“小姐这份心真是苦啊!”
话语里充满了真挚的感动和毫不掩饰的心疼。她们只看到自家小姐夜以继日、近乎自虐般地苦练,联想到那桩令人艳羡又高不可攀的婚事,一切都有了最合理也最感人的解释——小姐在用全部的努力,去填补与四皇子之间那巨大的鸿沟。这份为爱拼搏的坚韧,足以让林府上下动容。
书房内,又一次将一张写满“鬼画符”的宣纸揉成一团,精准地投入角落那个快要溢出来的大纸篓后,林梦姝才听到了窗外飘进来的细碎议论。她甩了甩酸痛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腕,用左手捏起一块精致的桂花糕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在啃咬某个看不见的敌人。
林梦姝又看看自己刚刚写废的一叠纸,右手几乎是报复性地狠狠攥起那支让她吃尽苦头的狼毫笔,饱蘸浓墨,不管不顾地就要往下写——去他娘的筋骨!去他娘的心意!
“小姐!”一直侍立在侧的春桃惊呼出声,声音都吓变了调。
就在笔尖即将再次糟蹋一张好纸的瞬间,林梦姝的动作硬生生顿住了。她看着自己因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的手,看着那饱蘸墨汁、悬在纸上微微颤动的笔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手腕放松,指间的力道也卸去大半。笔尖轻轻落下,这一次,不再是猛戳,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她屏住呼吸,回忆着柳先生强调的要诀,手腕极其缓慢地向右移动,
一个勉强能看出是“一”字的横划,终于颤颤巍巍地出现在纸上。虽然依旧不够平直,墨色也有些微的深浅不均,但总算,没破,也没洇成一大团!
林梦姝盯着那根“来之不易”的横线,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后背竟渗出了一层薄汗。她缓缓放下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靠向椅背,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保命的护城河,又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往前推进了微不足道的一小寸。
***
转眼林梦姝的“笔道”之旅,在柳先生呕心沥血的指导和自身咬牙切齿的坚持下,终于艰难地爬出了最初那个惨不忍睹的泥潭。
此刻,林梦姝正凝神静气,悬腕握笔,在一张干净的宣纸上,一笔一画地临摹着柳先生写下的范字——“永”。这是柳字八法的根基,也是她这些日子反复锤炼的核心。她写得极慢,全副心神都凝聚在笔尖与纸面那微妙的触感上,努力感受着中锋行笔时那点细微的阻力与流畅。汗水从她光洁的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下,她也浑然不觉。
柳先生站在一旁,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她运笔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看到某个收笔处力道稍弱,她立刻出声:“此处!回锋需力贯始终,如勒缰收马,气不可泄!”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梦姝手腕一抖,立刻凝神,手腕微微下沉,按照指点,将那股回旋的力道贯注到底。一个略带锋芒、略显僵硬的钩画终于成型。她松了口气,抬手用手背抹了一下额角的汗珠。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一阵刻意放轻、却又带着几分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门被轻轻叩响。
“笃笃笃。”
“小姐?”是管家林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异样的紧张和恭敬,“四殿下驾临!已至前厅!老爷夫人请您速速更衣见驾!”
“哐当!”
林梦姝脑子里仿佛有根弦瞬间绷断!手腕完全不受控制地猛地一抖!那支饱蘸了浓墨的细管狼毫,如同离弦之箭般脱手飞出!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林梦姝眼睁睁看着那支肇事的毛笔,在空中划过一道乌黑的、带着墨珠的抛物线,目标直指——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顶端!
“噗嗤。”
一声轻不可闻的闷响。带着湿漉漉墨汁的笔尖,不偏不倚,正正地、结结实实地插进了她高耸的发髻之中!狼毫笔杆尾部的玉质笔斗,还颤巍巍地在她乌黑的发丝上方晃了两下。
书房内一片死寂。
柳先生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张,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荒诞的景象,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林梦姝只觉得头顶一沉,一股冰凉的湿意迅速渗透发丝,蔓延开来。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粘稠的墨汁正顺着发丝的缝隙,缓慢而坚定地向下爬行,救命!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大字在疯狂刷屏。这幅尊容去见李翊?不如直接找根绳子吊死来得痛快!
“小姐!快!更衣!” 门外的林福没听到回应,又焦急地催促了一声。
更衣?对!更衣!林梦姝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根本顾不上头顶那支耻辱的“发簪”,也顾不上去看柳先生那见了鬼的表情,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跑!在墨汁彻底毁掉她衣襟之前,在任何人(尤其是李翊)看到这惊世骇俗的造型之前,冲回卧房!
她像一阵旋风般冲向房门,脚步快得几乎要飞起来。就在她拉开门闩的瞬间——
“滴答。”
一滴饱满的、乌黑的墨汁,再也承受不住地心引力的召唤,从她发髻深处被浸润的发梢末端挣脱,垂直坠落。
“啪嗒。”
不偏不倚,正正砸落在她月白色交领襦裙的左侧衣襟上。纯白如雪的丝绸,瞬间被染开一小团极其刺目的、边缘还在不断晕染扩大的墨渍。那墨渍的形状,竟诡异地,像极了一朵初绽的、带着邪气的墨梅。
林梦姝的脚步钉在了门口。她低头,盯着衣襟上那朵迅速“绽放”的墨梅。完了,这下彻底完了!衣襟也毁了!她现在顶着根毛笔,衣襟上还开着朵“墨梅”,这副模样冲出去,
就在她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时候,一道清越而熟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看透一切的戏谑笑意,如同初冬里带着冰碴子的溪流,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后响起,近在咫尺:
“王妃…?”
林梦姝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转过身。
书房通往外面小厅的月洞门帘已被掀起。一身墨蓝锦袍、玉冠束发的李翊,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那里。他身姿挺拔如修竹,唇边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双深邃的凤眸,此刻正饶有兴味地、精准无比地落在她的头顶——那支颤巍巍插在发髻里的狼毫笔上。随即,目光下移,如同慢镜头般,缓缓扫过她衣襟上那朵还在顽强晕染的、新鲜的墨渍。
他的视线在那墨渍上停留了足足两息,仿佛在欣赏一件极其有趣的艺术品。然后,他才重新抬起眼,目光落在林梦姝因极度震惊、窘迫而显得一片空白的脸上。他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些许,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开口,清冽的嗓音在落针可闻的书房里清晰地回荡:
“王妃,连汗水,都是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