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屿》苏文非

9、暗流

　　司空不太清楚自己心中升起的微弱情绪是什么。
　　好像心脏被轻咬了一口，不是很痛，却又难以忽视。
　　他躺在床上，看着已经转过去的屿的背影。清冷的月光下，那人单薄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寂。
　　司空忽然意识到了这种莫名的情绪是什么。
　　——他对屿产生了恻隐之心。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整个人是茫然的。大脑像生锈般变得迟钝，甚至几乎不能思考。
　　他心里某种坚定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他用二十八年的人生构建的世界开始颠覆。
　　下一秒，巨大的自我厌弃将他吞没。
　　他怎么可以……怎么能怜悯这样一个人？

　　军事学院教官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对待罪犯，绝不能手下留情……”

　　特蕾莎笑靥如花的面庞在眼前闪烁。
　　“亲爱的，我穿这件漂亮吗？”

　　小梅亮晶晶的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爸爸，这周末我们一起放风筝好不好？”

　　一幕又一幕的画面在他眼前回溯，他奋力伸出手，想抓住这些画面。像沙漠中的旅人，绝望地渴求一汪清泉。
　　他用这些来催眠自己，逃避着现实。
　　但他已经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
　　第二天清晨，窗外的天还将亮未亮。司空睁开眼睛时，有一瞬间的茫然。
　　然而，随着眼神恢复清明，那双眼眸的内里也逐渐变得冷漠。
　　他重新变回那个无坚不摧的人，昨夜那些不该出现的情绪似乎只是昙花一现。他在心中提醒自己，像屿这样的杀人犯，无论有怎样的过往，都不值得同情。
　　等他们到达S城，小梅的病也治好后，他会亲手送对方下地狱。在那之前，他不需要对屿有多余的情感。

　　刚刚起床的屿，一睁眼就对上了司空冷得像冰碴的眼神。
　　屿：？
　　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又惹到他了。

　　收拾好东西后，两人准备启程。
　　弗雷塞了很多吃的给他们，说是老头子一个人吃不完。
　　司空本来不愿意收——老人靠抚恤金过日子本就十分困难——可架不住对方盛情难却的“威逼”，只好拿了一部分。

　　两人朝老人道了别，弗雷走到巷子外面送他们，朝远去的两人挥着手。
　　司空下意识也想挥手，手抬了一半，才想起对方看不见，心中略微有些怅然。
　　屿——已经变回了金发碧眼的样子——边走边吃着老人硬塞给他的馅饼，轻轻感叹一声：“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司空看着老人的身影越来越远，逐渐成为一个孤独的小黑点。
　　他突然有种浓烈的预感：他们这辈子不会再见了。

　　天边隐隐有晨光亮起，清凉的微风柔柔地吹着他们的发尾。
　　再次踏上旅程的两人，此时还不知道，他们曾踏脚的地方，有过怎样的暗流涌动。

　　·
　　十小时前，帝都侧城门，食品通道。
　　血色的残阳照在一名运粮兵的尸首上。
　　那上面还留有余温，四处喷溅的血液尚未凝固，显然是刚死去没多久。他双目圆睁，脖子上有道很深的切割伤，可以想见凶手在划开他咽喉时的干净利落。

　　魁梧的拉丁裔男人擦了擦脸上溅到的血迹，朝不远处的另一个运粮兵道：“不是说今晚只有你值班吗？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运粮兵“阿宏”——或者以他的真实姓名来称呼——泰恩无奈地摆了摆手：“他硬要待在这儿，我也没办法。”
　　“当务之急是先把尸体处理了。”高挑的银发女人面无表情道，“本杰明，你自己干的好事，自己收拾。”
　　被点名的拉丁裔男人讪笑一声：“别这么死板嘛，拉维涅。他突然蹿出来，吓了我一跳。”
　　虽然这么说，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运粮兵的尸体扛在肩上，手臂上大片的青色纹身沾了血迹，显得十分瘆人。
　　他带着尸体走到城外的荒野里，不一会儿便回来道：“藏好了。”

　　拉维涅没理他，径直转向另一人：“泰恩，城里的情况如何了？”
　　“图尔他们已经成功潜伏在皇城附近，但暂时还没找到混进去的机会。而且，我们的行动似乎引起了政府的注意。现在皇城内外都开始实施宵禁，交通管制也更加严格，那座尖塔周围更是警卫重重。有消息传来，他们似乎已经启用了‘新人类’士兵。”
　　拉维涅和本杰明对视一眼，神色凝重。

　　泰恩顿了一下，继续道：“屿在五小时前和一名陌生金发男子一起进入了帝都，我不确定他有没有认出我。”
　　本杰明嗤笑一声：“你打电话给我时我就很纳闷。那家伙到帝都来干什么？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拉维涅瞪他一眼：“屿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她沉吟了一会儿：“不知道那个男人又是什么人？”
　　三人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夕阳逐渐遁入远方的山峦，暮色涌起。
　　泰恩操作了几下控制面板，为两人打开了城门。
　　“一路顺风。”他看向两人，目光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为了我们的事业。”
　　两人郑重地点点头。他们与泰恩握了握手，转身走向那扇敞开的城门。
　　身影隐没在夜色之中。

　　·
　　清晨大街上还没什么人。微风习习，拂过这座宁静安详的小镇。
　　转眼，司空和屿已经走到了索米尔镇的边缘。
　　再往前，就是萨瓦市区。
　　与商业繁华的索米尔不同，萨瓦以其强劲的科技实力闻名，帝都最权威的研究院就在这里开设——作为皇城直属的研究院，它网罗了来自帝国各地的技术类人才。
　　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屿也和这所研究院颇有渊源。
　　司空调查屿的背景时，发现他和霖一起在这所研究院待了三年——直到七年前他们卷入了一名研究人员的谋杀案。当警方将怀疑的苗头对准他们后，两人竟双双人间蒸发。从此，他们的踪影再也没出现在帝都。

　　关卡口的警卫员睡眼惺忪，随便盘问了下他们的身份、到萨瓦做什么，打了个哈欠，便开门放行了。
　　一踏进萨瓦的街道，司空就明显感觉到了这里和索米尔氛围的不同。索米尔的房屋大多是古老的平层，空气中散发着懒洋洋的气息；而萨瓦的房屋基本都是银灰色的高楼，设计上很有现代感，排布也井然有序。
　　即使是清晨，大街上还是有不少步履匆匆的行人，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之类的东西。
　　司空看着他们走上出租车、电车等各类交通工具，心念一动。毕竟，萨瓦是帝都人口最多、面积最大的区域，单纯步行的话至少要走两天两夜。

　　“坐电车吗？”他问屿。
　　屿点点头：“我记得他们有一条直通线路，可以从萨瓦坐到贝特伦。”
　　——贝特伦是帝都最北面的市镇，直接与S城接壤。
　　司空湛蓝的眼睛亮了起来。

　　在路人的指引下，他们很快找到了车站的位置。蓝色的穹顶底下，已经有不少人在站台上等车。
　　购票时无需提供身份信息，因此两人没遇到什么困难，就拿到了两张车票。
　　他们选择的是特快线，不出意外的话，三小时就能到达贝特伦。

　　十分钟后，一辆通体银蓝色的电车风驰电掣般驶入站台，带来一阵疾风。它稳稳当当地停在站台边，刹车时几乎没有声音——因其采用磁悬浮动力系统，与轨道并无接触。
　　虫族登陆后，电车逐渐成为了帝国最主流的交通方式。城市底下纵横交错的地铁在战争时期被改造为避难场所，现已完全停用；人们只能选择陆上出行方式。电车以其高速、便捷、安全的特点，逐渐淘汰了老式的公交车。如今，电车的轨道已经覆盖了整个萨瓦，将它切割成一个个小方格。

　　司空和屿随着人流走入车厢，寻找着座位。
　　走廊比较狭窄，有个人肩膀碰了司空一下，司空没太在意，屿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等那人走到他身边时，他也状似无意地碰了对方一下。
　　坐到座位上后，屿把皮夹扔回给司空：“留神点，不然连钱包丢了都不知道。”
　　司空惊讶了一瞬，才意识到刚刚那人是扒手。
　　他立刻将皮夹妥帖地放进了衣服内衬里，心有余悸的感觉姗姗来迟：那个皮夹里除了信用卡，还有他妻女的照片。
　　当时在城门口弃车匆忙，他只来得及带上这一张。

　　屿的声音在一旁环绕着：“……电车上的扒手真是太猖狂了。之前霖被偷走过一条很贵的项链，她省吃俭用三个月才买下来的，跟我抱怨了半天……”
　　“……谢谢。”
　　“我后来不得不又给她买了一条……你说什么？”屿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睛，有些受宠若惊。司空把脸撇到一旁，不说话了。
　　他有点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感激。

　　屿眨了几下眼睛，忽然露出一个极灿烂的微笑，正好撞进司空抬起的眼眸里。
　　他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那种感觉很快就消逝了。
　　司空有些恍惚，下意识地躲开屿的眼神。
　　为了不让自己无事可干，他认真地研读起车厢上方滚动的字幕。

　　·
　　电车行驶速度极快，窗外的景物不断变换着，一座白色的圆顶建筑逐渐映入他们的眼帘。
　　——那就是帝国研究院。
　　它美丽的白色穹顶在朝阳下熠熠生辉，闪耀着帝国的荣光。不少年轻的科研人员正向里面走去，从他们朝气蓬勃的脸上，仿佛能看见人类文明的未来。

　　屿静静地看着窗外，看着这个他曾经待了三年的地方。
　　还是老样子，他想。
　　他看了很久，白色的反光刺得他双目生疼。一片一片的光圈晕开，洁白的瓷砖上仿佛渗出了殷红的血。

　　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呼吸困难。直到那道白色的轮廓离开他的视野，他才渐渐从梦魇中挣脱出来。

　　不远处，白色的研究院静静地矗立着，安详而美丽。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那是一切罪孽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