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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大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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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在一旁兀自发呆,视线正好偏离屿的方向,自然没察觉对方神色有一瞬间的异样。
倒是邻座的一个老太太眼尖道:“小伙子晕车了吗?要不要吃点陈皮糖?”
不等屿回答,她就把两颗糖果塞进他的手里。
生着老茧的手指触到掌心,带来一点温热。
屿看着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太太,愣了一下,有些羞赧地笑了笑:“谢谢您。”
他不想拂了她的好意,于是剥开其中一颗的糖纸,将它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口腔中化开,让他获得了一点在人间的实感。
老太太像是看自家小孙子一样慈祥地看着他,一边跟他聊些家常话。
司空转过头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温馨的场景。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屿就和老太太变得一家亲了。
他发觉屿在老年人群体中好像特别受欢迎。老太太一下子就被他乖巧的相貌蒙骗,被逗得眉开眼笑。
“哎哟,真好啊……我家小孙子再过四五年就该和你一样大了。”——她显然也认错了屿的年龄。
屿弯了弯眼睛,不置可否。
“阿婆,您也是去贝特伦吗?”
“对,对。我家就在贝特伦,到这儿是来看我小孙子的。”
“那您一定对贝特伦很熟悉了。”屿装作非常惊喜的样子,“我和我哥哥想从北城门去S城旅游,您知道怎么走最快吗?”
“当然了!你们可以先搭71路……”
热心的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讲了好几条路线,屿时不时点点头,司空也竖起耳朵听着,捕捉到不少有用的信息。
他不禁有些佩服屿的套话能力。
老太太扶着老花镜看了眼司空,认定他就是屿所说的“哥哥”,眯着眼笑了笑:“小伙子长得真俊,结婚了没?我有个表姐的外孙女……”
“阿婆,他已经结婚了。”屿见话题走向不对,急忙开口。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司空的表情。好在,司空看上去没什么反应。
老太太有点可惜地“哎哟”了一声,只得作罢。她又亲亲热热地和屿聊起别的话题。
司空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聊天。
在他晃神的时候,车窗外面暗了下来——他们进入了一条隧道。这是萨瓦最长的隧道,全长9.4公里。随着电车疾行,一盏盏指示灯划成了两条明亮的直线。
几分钟后,电车行驶到了隧道中央。明亮的车厢内,人们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一瞬间,车厢里的灯竟全部熄灭了!
与此同时,隧道指示灯也全部熄灭。电车似乎突然失去了动力,最终缓缓在一片黑暗中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惊慌失措的乘客们吵嚷起来,恐惧逐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蔓延。
司空心脏一紧,几乎条件反射地从座位上弹起。
难道,他和屿的行动被人发现了?
一只温热的手摁住了他。
“别怕,应该只是电力故障。”
是屿。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安定感。不知为何,司空竟真的稍微放下心来。
“哎哟,刚才吓死我了。”老太太颤颤巍巍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阿婆,没事吧?”
“没事,没事。虽说人老了点,倒也没那么弱不禁风。”她的声音带了点笑意。
广播声很快响起:“各位乘客,很抱歉,我们的供电系统出现了一点问题,目前正在全力抢修,预计一小时内可以恢复。在此之前,请大家安坐原位,不要惊慌,等会儿会有列车员为每列车厢提供手电筒。由于突发事件,耽误了各位的时间,再次奉上我们最诚挚的歉意……”
此话一出,车厢里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嗐,原来是停电了,早说嘛!吓死个人!”
“不是,我十点钟还有个会呢,要是赶不上怎么办!我要投诉到铁路局……”
“列车员什么时候来?”
“宝贝别哭,待会儿就没事了……”
在群众此起彼伏的抱怨声和小孩子的哭叫声中,一个中年男人略显疑惑的声音没有引起什么注意,却被坐在不远处的屿敏锐地捕捉到了。
“喂,老婆,怎么了?什么,家里停电了?巧了嘛这不是,我在电车上也……你说整个街道都停电了?奇了怪了……”
屿的神色一凛。
一大片区域同时断电——他怀疑这不是简单的巧合或电力故障。
再结合他在食品通道看到的那张熟悉的脸,他几乎可以断定是谁在背后动了手脚。
看来他们也到帝都来了。
他皱了皱眉头。尽管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他还是不希望跟那群曾经的熟人碰面。
昔日的争吵仿佛仍近在眼前,愤怒的吼叫声穿透他的耳膜,在那里烧出一个无法愈合的洞。
黑暗之中,他攥紧自己的膝盖,隐隐的痛意顺着神经末梢涌上大脑。
他已经看到了狂风暴雨的前兆。
帝都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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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电筒来了!”列车员推开车厢门喊道。
一束光穿透黑暗,带给人们心理上的些许安慰。虽然手电筒的光线并没有那么明亮,但也足够人们看清彼此的脸。
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列车员把一支手电筒交给坐在车厢中央的乘客拿着,便马上去下一节车厢发手电筒。
司空他们坐在这节车厢的尾部,是光线最暗的地方之一。
昏暗的环境中,人很容易滋生负面情绪,司空也不例外。他逐渐心生焦躁:他们至少还要在这个黑咕隆咚的隧道里困四十分钟。
放在平时,四十分钟可能没什么要紧,现在却是生死攸关——对他的女儿来说。
被黑暗包裹、被恐惧支使的他不禁想到最坏的结果:万一他只是晚回家一分钟,小梅就……
他不敢再往下想。
他神经质地掰着手指,甚至想过要不要带着屿跳车,以他们两个的速度,跑出隧道花不了多久。可是,就算不考虑跳车多么引人注目,接下来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现在下车,很可能得不偿失……
因此,他只能坐在这里等。
要等多久,完全取决于电力什么时候恢复。
这种被动的感觉又出现了,就好像被命运推着走。
当初他埋葬特蕾莎的时候,他无能为力;现在,他仍然无能为力。
他在这种无力感和恐惧感中越陷越深,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这里好黑。
他想逃离这里。
身旁,老太太好像在跟屿唠叨些家长里短。司空努力振作精神,去听他们说话。然而,声音好像从他的大脑里溜走,几乎不作停留。他机械地听着,却听不懂词句的意思。
老太太温和而略带沙哑的嗓音让他想起,刚才她问自己有没有结婚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特蕾莎的脸。
然而,想起她的痛苦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强烈。甚至,连她的脸也开始在记忆中模糊。
明明特蕾莎的死只是二十天前的事情,现在却只能带给他微弱的钝痛。
或许,他已经习惯失去了她。
又或许,是别的原因。
那些人和事好像逐渐在他的记忆中淡去。自从他成为“新人类”后,他的大脑里好像有一层浓浓的雾,过去的记忆变得不再真切。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是过去那个人——获得了虫族特征的他,真的还能算是人类吗?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机能在变强,需要睡眠的时间也更少;然而,他的情感似乎也逐渐走向虚无、走向荒漠——他能感知到的情绪越来越少。
他忽然害怕起来,害怕自己变成像虫族那样没有情感的冷血生物。
于是,他努力去回想特蕾莎和小梅,回忆她们的音容笑貌,回想他们曾一起做过的事。然而,那些记忆好像淡了,模糊了。她们似乎在雾气中越走越远,徒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她们的身影消失之际,他惶然无措地踏入了大雾中。
迷雾掩住了他的大脑,他无法看见,无法呼吸,仿佛被淹没在厚重的水汽中,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拼死挣扎。
就在这时。
世界变亮了。
他眼前出现一片片白茫茫的光圈,双目因突如其来的强光而刺痛,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泪水止不住地涌出。
从模糊到清晰,从虚幻到真实。
他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熙攘的人声提醒着他,他回到了那个喧嚣的、拥挤的车厢。
在他身旁,屿和老太太说着话。司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感受到那人清亮的音色。随着视力逐渐恢复,他在一片氤氲之中,看见对方嘴角扬起的笑意。
屿像是感应到什么,转过头来,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一刻,司空仿佛看见了一片澄澈的、碧蓝的海。
海浪温柔地包裹着他,将他轻轻托起,令他得以再次呼吸。
屿看着他,脸上盈满笑意。他也在流泪,用手背抹着眼角:
“司空,这灯开得也太突然了……好亮……”
司空怔怔地看着他流泪的眼睛,一时间竟无法移开目光。
仿佛,迷蒙的雾气中,只剩他一人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