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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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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一片漆黑。
两人条件反射,当即甩开那双手准备反击!
一道上了年纪的男声适时响起:“安分点。想被巡逻队抓走吗?”
那道声音十分威严,令人不自觉地止住动作。
巡逻兵的脚步声在附近徘徊了一会儿,最后渐行渐远。
这间黑漆漆的小屋在昏暗的巷子里毫不起眼,也难怪司空他们没有发现。
“要开灯的话,在房门右手边。”
屋主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沉默数秒后,司空警惕地在墙壁上摸索起来。
“啪嗒”一声,明亮的暖光充盈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屋主人的脸。
顿时,两人明白这间屋子晚上为何不开灯了——
一道狰狞的伤疤横着划过男人的双眼,在灯光下显得十分可怖。
他是个盲人。
那人看上去约莫五六十岁,身材不高但很壮实,灰褐色的大胡子遮住了下半张脸,饱经沧桑的脸上皱纹丛生,显得不怒自威。
他伸手拉开桌子旁的两张椅子:“坐吧。”
两人迟疑了一会儿。屿率先坐了下来,司空便也跟着坐了。
男人一屁股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自顾自地拾起桌上打了一半的毛线,不再搭理他们。
两人有点摸不清头脑。司空试探着说:“感谢您刚才救了我们。”
“哼,谢你女儿吧。”那人不领情地说,“要不是看她可怜,我才不会放你们两个进来。”
司空有点不自在地想:看来刚才的通话他都听到了。
确实,盲人的听力会比常人灵敏些,何况自己刚刚就站在他家屋檐下说话。不过,他确实没想到这个黑漆漆的小巷子里竟然住了人。
“你们刚才那么大动静干什么呢?差点把那群该死的巡逻兵引过来了。”那人打着毛线,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我不小心把东西弄掉了。”屿非常自然地接道。司空有些讶异他会帮自己解围。他注意到对方已经把贴片取了下来,恢复了原本的相貌,脸上被打过的地方也看不太出来了。
他莫名有些烦躁,移开了目光。
屋主人用鼻子哼了一声,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屿礼貌道:“请问您怎么称呼?”
“叫我弗雷就行。”
“您似乎不太喜欢巡逻兵?”
“哼,一群好吃懒做的东西,政府的走狗,最擅长仗势欺人。”弗雷苍老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屑,“老子当年服役那会儿,军队里可没有这样的败类。现在的年轻人啊……”
“这么说来,您是退伍军人?”
“对。我曾经参与过和虫族的战争——那会儿还没停战呢。”弗雷一讲到自己的经历,突然变得神采飞扬,一下打开了话匣子,“你们两个声音听着挺年轻的,当时估计还没出生吧。唉,那真是段苦日子啊……”
他指指自己的眼睛:“我这双眼睛,就是那时候瞎的——一只该死的虫族干的。再深个两三厘米,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司空看着他脸上十几厘米长的狰狞伤疤,几乎可以想见当时血肉横飞的惨状。
“真是可怕的生物——老子被它打到的时候,差点以为要死了。”弗雷长叹一口气,一不留神毛线针扎到了手上,气得他大骂一声。
他甩甩手继续道:“后来我就退役了。那会儿我老婆正好生了个女儿,一家子就在小镇里安定下来了。哦对,忘了问了,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S城人,他是W城人。”司空含糊地答道。
“W城?听说那个通缉犯也是从那个地方出来的。”弗雷皱了皱眉头,没说名字,但两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干出那种事来,真是作孽……”
义愤填膺的老人怎么也想不到,“通缉犯”本人正坐在自己面前。
司空有些尴尬地瞥了眼身旁的人。
屿倒是浑不在意。
好在老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S城和W城离得挺远的吧,你俩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给我女儿找的医生。”——这么说倒也没错。
弗雷没再继续追问,只是意有所指道:“虫疫可不好治。你女儿几岁了?”
“六岁。”
老人哼了一声:“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可不好对付。我女儿那时候皮得能上房揭瓦……”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们饿吗?饿了就去厨房里下碗面条。”
他伸出粗短的手指给两人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司空正好也觉得有些饿了,便起身离开。
厨房空间十分狭小。他从发霉的橱柜里翻出一包面条,又从冰箱里找出些葱和鸡蛋之类的食材——里面几乎没有肉,看得出这位老人的生活十分清贫。
他一边下面,一边打量这间小小的屋子。
从屋内的摆设来看,他可以断定弗雷是一个人居住的。
那他的妻子和女儿呢?
女儿长大了离开家很正常,可他的老伴为何也不在这里?
司空按捺下满心的疑惑,端着煮好的鸡蛋面回到桌子上。
他发现那两人正在聊天,你一言我一语的十分投机:
“……爷爷当时坐在外面摇椅上睡觉。然后呢,她就把鸡蛋摊在爷爷的光头上。那天超级热,鸡蛋没一会儿就熟了,爷爷醒来后都没发现!”
“哈哈哈,你姐姐真是个有意思的人。”老人脸上难得地出现了点笑意,眼睛上的伤疤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让我想起我女儿小时候……”
司空一边听弗雷讲他女儿抓鱼的趣事,一边把面条分装在三个碗里,和筷子一起递给他们。
屿吃了一口,黑眼睛亮了起来:“好吃!”
弗雷也赞了一声:“小伙子手艺不错。”
司空看着屿吃得不亦乐乎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屿好像一点都不介意刚才在小巷里的冲突。
理智上,司空有点后悔自己的意气用事;情感上,他仍然无法原谅屿所做的事情。即便这几天相处下来屿一直表现得十分无害,他也从未忘记他们之间隔着怎样的深仇大恨。
然而,看着眼前这个露出浅浅笑意的少年,他又无法将他与那个杀人如麻的罪犯联系起来,更无法彻底狠下心来怨恨他。
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弗雷吃了几口面,脸部线条忽然黯淡下来。
“我女儿以前也经常做这种面。”
两人察觉他语气不太对劲,没有作声。
老人叹了口气:“告诉你们也没什么。我女儿……六年前就死了。”
“她是被虫族杀死的。”提到虫族时,他脸上流露出浓烈的愤恨,“那年她才十九岁,刚刚找到工作——在Z城的一家餐厅里给人端盘子。那家店很靠近当地的虫族大使馆,经常有虫族过来吃喝。
“那天……我女儿不小心把饮料洒在了一个虫族的尾巴上。
“我和我老伴赶到时,几乎认不出她的尸体——她的整个脑袋……”老人痛苦地吸了口气,才艰难地继续道,“她的整个脑袋都被揍得瘪了进去。我老伴当场就晕了过去。我们很快找了执法队,他们却不愿意受理我女儿的案子——理由是虫族在人类领土享有外交豁免权。
“我们一心想为惨死的女儿讨个公道,无数次地恳求他们,最终却以寻衅滋事罪在大牢里被关了三个月。我老伴身体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女儿的事,她从那个折磨人的地方出来后,不到一个月就病死了。
“政府象征性地给了点抚恤金,这件事就这样草草收场……”
老人的手紧紧抓着桌面,肩膀颤抖着。
“凭什么……凭什么它们杀了人不需要受到惩罚?!凭什么虫族可以在人类领土上胡作非为、不付出丝毫代价?!为什么我女儿死了,帝国却毫无作为,甚至害死她的母亲?!那些尸位素餐、助纣为虐的家伙,他们凭什么……凭什么活在这个世上……咳咳咳……”
屿伸出手来,给被气得呛到的老人顺气。
他的黑眼睛里翻涌着不明的情绪。那是很少出现在他身上的神色。
他与老人贴得很近,两人的心跳仿佛在这一刻共振着。
“我以前……有个邻居,是一位很漂亮、很优秀的女生。”
屿缓慢地开了口,仿佛把这句话说出来耗费了很大的勇气。司空发现他的眼睫也在微微颤抖。
“她很厉害,考进了帝国最优秀的大学。但她家境不好,为了筹集学费,她在当地的虫族大使馆打了份暑期工。
“一个虫族看上了她……几个月后,她在家中难产而死,邻居们给她收了尸。”
盲眼的老人看不见屿的神情,也看不见他眼里的那抹痛色。
他唏嘘不已,半晌,才突然想起似地问道:“那生下来的孩子怎么样了?”
屿沉默了一会,轻轻地说:“死了。”
“死了也好。”老人叹息着摇摇头,“那样的小孩,活下来也许更可悲。”
·
夜深了。
老人给他们收拾出一个睡觉的房间,并搬出两张行军床。虽然有些破旧了,但勉强能睡人。
司空躺在床上,脑子里不断闪过屿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
他也会有和人类一样的情感吗?
他想着这个问题,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鬼使神差地,他轻轻唤了声躺在对面的人的名字:
“屿。”
“唔,怎么了?”
那人侧过身来,黑色碎发落在眼角。窗外的月光从帘子的缝隙间透过,影影绰绰的,使他的脸庞变得朦胧而柔和。
“你刚才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吗?”
屿沉默了一会:“嗯,算是吧。”
“不过,那个女生并不是我的邻居……严格来讲,我并不认识她,她的事情都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他朝司空笑了笑,笑容模糊在月色里。
“她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