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屿》苏文非

11、统领

　　十公里外，皇城中央，尖塔顶层。
　　这是一个完全洁白的房间，布局简单，没有窗户，就像一个普通的会客厅——如果地板上没有跪着一个颤抖的男人的话。
　　他肥胖的脸上不断渗出油和汗水，肥肉随着说话声一抖一抖：“……统领，此次萨瓦区大范围断电的原因我们已经查明，有不法分子混入了供电系统中，蓄意破坏了供电装置。我们预计在半小时内就能恢复电力……”
　　“人呢？”一道冷漠而兴致缺缺的声音由上至下传来。
　　跪在地上的人抖得更厉害了。
　　“我们正在全力搜捕之中，统领……”
　　“废物。”
　　帝国的统领俯视着萨瓦区长，那道目光锐利如有实体，其中的杀伐之气令区长努力地把自己肥硕的身体缩成一团，像老鼠般抖个不停。
　　两旁站着的大臣们都低下头，丝毫不敢与统领有眼神接触，没人敢为跪在地上的昔日同僚说一句好话。

　　相较于他的地位来说，帝国的统领其实相当年轻——他今年才四十一岁，却已经当了二十一年的统领。他头发乌黑，体型匀称，眉宇间有一股肃杀的英气，长期处在高位使他身上出现了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
　　他淡色的嘴唇总是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眉弓处因常年皱眉产生了阴翳的深纹，仅仅是坐在那里，周围就有一股强大的气场。
　　他无疑是位暴君。他在位期间，处死的大臣不计其数，更不用说平民百姓。此刻，统领用他那对灰色的眼珠盯住区长，就像狼盯住猎物。
　　“我记得我每年给萨瓦区拨款两千亿信用点，怎么，这些钱没有用在供电系统的安保措施上吗？”他的声音给人一种被毒蛇缠上的阴冷感觉，“还是说，进了某些人的口袋里？”

　　“统领！我、我不敢……”萨瓦区长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那名不法分子来得神不知鬼不觉，我们的安保系统几乎没发现他……这、这不能怪我啊统领！”
　　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尖声叫道：“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反叛军的人！除了他们，谁还有那样的本事……”
　　“把他拖下去。财务大臣，查查他的账。”统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两个禁卫军立即架住那位大腹便便的区长，把他往门外拖。区长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口中不断说着“冤枉”之类的话语，像条蠕虫般在地板上绝望地挣扎。
　　用民脂民膏养出的一身肥膘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很快就被拖出了门外。

　　门“哐当”一声合上，剩下的大臣们都低头噤声，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砖里。
　　整个房间一片死寂。
　　统领冷笑一声：“他倒是提醒了我。让反叛军混进来的事，我还没找你们算账。”

　　在恐怖的沉默之中，巡逻队长只得颤颤巍巍地出列，跪了下来：“属下无能，办事不力。迄今为止，我们只在贝特伦地区发现了他们的踪影，可是他们的反应太快，每次抓捕行动都被提前发现……”
　　“别给我说这些，我只要人，不论活的还是死的。”统领眼神淡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镶着红宝石的匕首。众人看着他的动作，皆是毛骨悚然——每当统领摆弄这把匕首时，就意味着有人要掉脑袋了。

　　跪在地上的巡逻队长大感不妙，慌忙叫道：“统领，我马上下令让巡逻队加强巡逻力度！那群反叛军……他们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
　　统领面无表情地剜了他一眼：“我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之后，若没有任何成果，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巡逻队长顿时感觉全身血液都被冻住，喉咙像被人掐住一样发不出声来。
　　好在，统领的目光没在他身上停留多久，便锐利地转向躲在大臣中间的侦查队长：
　　“还有那个屿呢？这么多天了，你们还没抓到他吗？”

　　侦查队长被迫出列，在巡逻队长旁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统领，我们确实……没有得到关于屿的任何确切消息。只是……三天前，在W城南区，有一小队侦查兵莫名遇害，我们派人去查看时，发现尸体身上的伤口很像半虫族的手笔，因此，我们怀疑屿曾经到过那里。
　　“从现场留下的车辙来看，我们认为他的方向似乎是……帝都。”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声音明显在颤抖。
　　大臣中立刻起了一阵恐惧的窃窃私语——谁也没想到，那个恶魔般的存在竟有可能离他们这么近！

　　统领斜靠在椅背上，转动了一下匕首，群臣当即鸦雀无声。
　　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帝都里不仅混入了反叛军，甚至连屿也可能进来了？”
　　冰冷的视线落在侦查队长身上，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头低得更低了。

　　“三天前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说？”

　　统领的声音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显得有些温和。他不急不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向跪在地上的人走去。
　　他的影子被惨白的灯光拉长，覆盖住男人冷汗直流的脸。侦查队长如同见了恶鬼一般战栗不已，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嗓门飞快地破了音：“统领！这、这不是没有实质性证据嘛……我怎么敢用这种还没确定的事来劳烦您——”

　　不等他的话说完，匕首的白光闪过，顿时血花四溅！

　　侦查队长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在地，洁白的地砖上绽出殷红的鲜血。
　　“砰”的一声，他无头的身躯倒了下来。
　　一旁跪着的巡逻队长被溅了满脸的血。他呆愣在原地，俨然一副吓傻了的模样。
　　统领漫不经心地擦拭匕首上的血迹，苍白细长的手指将其推回刀鞘。

　　“我不喜欢杀人。”
　　他冷漠的灰色眼睛缓缓扫过因恐惧而颤抖的群臣。
　　“可是，你们让我很失望。”

　　“克利亚。”他直直地转向一名年轻高大的禁卫军，“我现在任命你为新的侦查队长，由你负责屿的抓捕行动。记住，必须活捉，无论付出多大代价！”
　　“是，统领。”克利亚颔首。相比那些被吓得六神无主的大臣，他显得镇定许多。
　　毕竟，他跟在统领身边十年，或多或少习惯了他杀人的场景。

　　待群臣退下后，统领独自一人站在房间中央。他望向洁白的地板，上面的大滩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
　　通缉令上少年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狭长的灰眼睛危险地眯起，里面的狂热与野心一闪而过。
　　是的，唯有那个人……
　　必须活着来到这里。
　　——毕竟，只有他知道“那个东西”的所在之处。

　　·
　　刷——
　　窗外的绿树和田野在电车疾驰下迅速后退，明媚的阳光洒进车厢内。
　　他们已经到达了贝特伦的地界。
　　老太太兴高采烈地指给屿看几栋隐没在绿原中的白房子——那里面有她表姐的家。“我年前还去她那儿做过客的嘞！不过，乡下嘛，还是比不得城里……”
　　屿心不在焉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神思却飘到旁边坐着的司空身上。
　　从电力恢复到现在，对方一句话也没有说。离开隧道后，他的头一直朝着窗外，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眼神却没有焦点。

　　屿对人的情绪感知很敏锐。灯亮的时候，司空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奇怪。
　　他很难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对方湿润的蓝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亮起，又很快熄灭。像暴风雨席卷过的海面，平静的底下是深深的暗流。
　　仿佛能将他整个人吞没。

　　电车到站的提示音响起，令他从神游状态脱出，司空也将脑袋转了回来，神情变得一如往常。
　　准备下车前，他们与老太太道了别，老人家颇感失望——她还想邀请这两个年轻人去家里吃午饭呢。
　　“真的不来坐坐吗？我炖的红烧肉可是非常好吃的哦。”
　　“不了阿婆，我们赶时间，谢谢您啦。”屿甜甜地笑了笑。

　　老太太慈祥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以后有空再来啊。

　　人声鼎沸的站台上，她蹒跚的背影即将汇入人群中时，屿的脑海中忽地浮现出她苍老脸上的笑意，那两颗带着体温的糖，她最宠爱的小孙子，没能吃到的红烧肉。
　　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叫住她，想不顾一切地告诉她，赶紧带着家人离开贝特伦、离开萨瓦、离开帝都。

　　他的嘴唇艰涩地开了又合，却发不出声音。他向前一步，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
　　迟疑的片刻，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消失在灰色的、陌生的茫茫人海中。

　　屿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对不起。
　　他在心里说。
　　那种被命运驱使而无能为力的痛苦感再次淹没了他，就像那天他站在W城最高的建筑物上，放出第一只闪着幽蓝荧光的异形虫时一样。

　　“怎么了？”司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屿转身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有了流泪的冲动。
　　他粲然一笑：“没什么，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