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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海盗之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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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后背撞在甲板上的力道,让陈阿杰胃里一阵翻涌。冰冷的雨水混着甲板上的积垢溅进嘴,腥涩冲鼻。
他刚想用双臂撑起身体,一只沉重的橡胶靴子就猛地碾上后颈,把他的脸掼回了水里。
“老实点!”一个沙哑而粗暴的嗓音在头顶响起,酒气裹着狂躁和亢奋扑来。陈阿杰费力地翻起眼珠,向上瞥了一眼,瞄到了一张扭曲而丑陋的脸,一道狰狞的疤痕斜着贯穿嘴唇,撕裂到耳根。
陈阿杰的脸埋在污浊的水洼里,只能看见一双双沾着泥的雨靴晃来晃去,还有那些被扯着头发拖拽过甲板的“人鱼”。其中一个挣扎得厉害了些,被坚硬粗糙的靴底狠狠踏在脸上,漂亮的鼻梁瞬间塌下去,幽蓝色的血混在雨水里流下。陈阿杰甚至觉得,自己被泥水浸湿的嘴唇尝到了那液体的味道,咸涩里裹着股金属般的苦味。
他很快被扔进冰冷的铁笼子里。笼门上锁的刹那,铁笼底部便亮起了一串紫色的符文,一股无形的压制力让他浑身发软,连抬根手指都费劲。
狭小的笼子里已经挤满了“人鱼”,像一群穷途末路的野兽,用尖锐的牙和爪互相撕扯,美丽的面容被原始的凶狠和兽性扭曲,喉咙里时不时发出尖利刺耳的啸叫。咸腥的海风里掺杂着劣质酒精和某种类似化学残留物的刺鼻气味,熏得人头晕。
陈阿杰缩在角落,感觉肚子里止不住地绞缩和翻腾。他虽然自诩混迹街头多年,凶狠没人性的事儿也听说过不少,亲眼见识过的却真没几桩。
刀疤嘴正掐着一条“人鱼”的颈脖,用尖刀在它的脸上慢慢划割,一边欣赏那张漂亮的脸庞因为痛苦而扭曲、长着尖牙的嘴里爆发出凄厉骇人的惨叫,一边咧着嘴嘻嘻直笑,像个找到了新乐趣的疯子。不远处,一个蓄着络腮胡的壮汉捏开另一个“人鱼”的嘴,硬往它的喉咙里灌进了一碗粘稠浑浊的墨绿色药汁。那“人鱼”的身体蓦地像蜡一样软下去、塌下去,最后化成了一滩不成人形、散发着怪异荧光的绿泥。络腮胡拿起一根长柄勺,舀了一点儿,对着昏暗的光线端详着,啧啧出声。
“这批货成色真不错。”络腮胡咂着嘴,声音里透着贪欲和兴奋,“挑个头大点儿的,给咱们的格里克老大多弄一些幽光髓。剩下的,就留给弟兄们解解闷。”
陈阿杰死死咬着嘴唇,屏住呼吸。他拼命抑制着心里的恐惧和骂人的冲动,唯恐引起这些暴徒的注意——陈阿杰对这种人的心态再了解不过,无非就是以折磨活物并欣赏对方或痛苦或恐惧的反应为乐。自己拥有完整意识的事要是露了馅,下场恐怕比被那绿色药水化成烂泥还悲惨一百倍。他只能把身体蜷缩得更紧,努力模仿着“人鱼”们那副原始而空洞的样子,眼睛却忍不住飘忽着到处瞟。
雨势更急,乌云里闷雷滚动。远处,隐约地传来突突的引擎声,一艘小艇正破开雨幕,缓缓靠近这艘外形可观的舰船。
船头立着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厚重的深色斗篷在狂暴的风雨中剧烈翻飞。
当那人踏上湿滑的甲板时,雷克斯才看清他的轮廓——身高恐怕接近了两米,精瘦却异常健壮,绷紧的肌肉线条在斗篷下若隐若见,步伐稳健得宛如移动的山峦,每一步都让脚下的积水荡起层层涟漪。
“魔鲸九翼的‘杂种’来了?”刀疤嘴停下折磨“人鱼”的动作,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和鄙夷,声音在雨声中格外刺耳,“嘿,还真他妈敢一个人来送死!”
那人没有回应任何挑衅。他只是沉默地跟在一个喽啰身后,走向船舱,雨水顺着斗篷的兜帽边缘滴落。一阵狂风掀起了他斗篷的下摆。陈阿杰瞳孔一缩——斗篷下露出的,竟赫然是一对巨大、瘦长、覆盖着铁灰色鳞片的龙翼!它们安静地折叠着,彼此紧贴着的、坚韧结实的翼膜在火光下泛着湿冷的光泽,边缘生长的骨刺锐利似刀。在那斗篷兜帽的阴影下,隐约可见一张棱角凌厉的侧脸,沾满水珠的橄榄色皮肤,还有一双在暗处闪烁着琥珀色冷光的眼睛。
“龙翼?这…是个异种?”陈阿杰的心猛地一跳。外形如此扎眼的“异种”,恐怕在哪儿都不会太好过,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法外之地,这艘船上的人很明显也没对他怀揣什么好心。看着那高大沉默的背影,陈阿杰的心里不禁泛起几分同病相怜似的寒意。但他更羡慕那“异种”的身板和翅膀——看着就有劲儿,随便一扇,眼前这些醉醺醺的货色怕是能被掀飞一片,要是自己有这样的力量…
可惜,陈阿杰悄悄低下头,瞅了眼自己的双手,骨节倒是很修长,然而手腕和十指苍白细瘦,皮肤薄得像一蹭就破,和强壮有力四个字哪哪儿都不沾边。
陡然,船舱里爆发出了一阵争执声。先是格里克破锣般的粗嗓门,吼着“血债血偿”、“杂种”之类的词,接着是那异种低沉的声音。听不清内容,但任谁都能觉察到那股紧绷似弦的敌意透门而出。突然,争吵声停了,很快,便换成了一串刺耳、充满恶意和兴奋癫狂的哄笑,像夜枭嘶鸣,穿透雨幕,扎进陈阿杰的耳朵。
陈阿杰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下意识扒住铁笼栏杆,使劲往外看。
船舱门被猛地撞开。那“异种”被两个喽啰粗暴地推出来,披在肩上的斗篷被其中一个动作粗暴地扯掉,甩在污水里。高大的男人露出了一头银灰色的短发,半裸的上身只穿着一件黑色的无袖皮夹克,肩膀和双臂沾满了水珠,那对巨大的、覆着铁灰色鳞片的龙翼,也彻底暴露在雨夜中。飘洒的雨水立刻打湿了翼膜和鳞片。格里克慢悠悠地走在后面,下属立刻献殷勤地递上一只陶罐——正是他们用来装绿色药水的那一种。
“劫了老子三船军火,你以为能就这么算了?”格里克咧着嘴,独眼里闪着扭曲的恶意,露出毒蛇吐信似的笑容,“听说你娘是渊族的贱种?那这玩意儿,你应该熟得很吧?好好尝尝你祖宗留下的‘好东西’!”
话音刚落,格里克抡圆了胳膊,把陶罐对准男人右脊背上的龙翼根部狠狠砸去。
“哐啷——噗嗤!”
男人像是根本没有试图躲避一样一动不动。陶罐在与他坚实背肌相撞的刹那碎裂开来,黏糊糊的绿色药水混合着碎陶片,泼溅在铁灰色的鳞片和结实的翼膜上。瞬间,犹如滚烫的烙铁接触皮肉,一阵“滋滋”声蓦地爆发,浓白的烟带着刺鼻的焦臭味冒了起来。异种高大的身躯轻微一震,仍仿佛感觉不到痛似地面无表情。却见绿色药汁流过的地方,光滑坚硬的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卷边、剥落,露出底下被迅速腐蚀得血肉模糊的皮肉。坚韧的翼膜触碰到药水,很快便融化、变薄,被蚀穿出了几个小洞。腐蚀性的剧毒似乎还在往肉与骨的更深处钻,轻微的滋滋声响个不停。
“哈哈哈!快看!烂了!果然是杂种!”
“跟那些臭海妖一个德行!沾上就烂!”
“爽不爽,杂种?还狂不狂?!”
喽啰们爆发出震耳的哄笑和叫嚣,不少人手里还攥着酒瓶,晃荡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样子是长期沉溺酒精的癫劲儿上来了。有人抄起旁边一根沾着油的短缆绳,像抽牲口似的,狠狠地甩向男人受伤渗血的翅膀,“啪”地一声闷响。还有人捡起甲板角落里的废螺栓和扳手,起哄地怪叫着用力砸向他的脚边,飞溅的脏水泼了他一身。
陈阿杰看得脑袋发涨,一股怒气直冲头顶。他不是气这些人坏,是急那异种——这大块头明明一身肌肉还身怀龙翼,看着就一身蛮力,偏要站着挨揍,莫不是个窝囊透顶的怂货?按他以往混街头积攒的经验,遇着这种恃强凌弱的,要么跑,要么先下手为强,找根结实的扳手也好木棍也行,照着后脑砸下去,打晕了再说!忍?忍只会被欺负得更狠,死得更难看!
那生着龙翼的异种在没完没了的哄笑和侮辱声中,慢慢转过身。他受伤的右翼略微抬起,动作带着种慢条斯理的平静,轻轻抖掉翼膜上的污秽和碎陶片。更多被腐蚀的鳞片和带血的碎肉顺着雨水冲刷滑落下来。他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雨水冲过铁灰色的短发和轮廓刚硬的脸,眉骨的阴影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格里克,深得像古井,好像刚才的折磨和羞辱从没存在过。
“我们只是需要鸣髓仪。”他的嗓音低沉,却很清晰,穿透雨声和嘈杂的人声喧嚷,听不出一丝波澜,但陈阿杰能分辨得出那种未达到目的绝不会作罢的执着。
格里克脸上的坏笑微微一僵,凶光闪烁的独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显然没料到面前的异种能隐忍到这个份儿上,对方过于平静的反应反倒让他有些扫兴。格里克盯着银发男人的眼睛,语气略微收敛了些许,伸出一根手指,说:
“合作,可以。但源晶,我要多一倍。”
“价格可以谈。”异种用沉厚微哑的嗓音,平静而简短地回答。
格里克往脚边啐了口痰,转身走向船舱,冷冷地骂道:“妈的,晦气。带他进来。”
银发男人沉默地跟上,一双龙翼安静敛合在背后。陈阿杰注意到,他的那只受伤的右翼,已经开始以和溃烂时同样惊人的速度恢复,糜烂的创口里快速长出了新的血肉,缺损的鳞片也在缓慢地重生,逐渐覆盖已经弥合的皮肤。
陈阿杰看着男人的黑色马靴在船舱门前留下的那串湿漉漉的脚印,略微有些明白了过来。这个异种明显是带着任务来的,他只是在退让。那带有腐蚀性的绿色药水看起来吓人,实际上却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真正的伤害。
不过,他能忍,自己可就倒霉了。陈阿杰在心里叹了口气。趁他们互相打起来的时候找机会逃跑的设想,现在看来是落了空,自己还能有逃离这里的机会么?比起困在铁笼中,被这群人活活折磨死,他宁可再回到冰冷黑暗的深海里去继续苟活。
就在这时,刀疤嘴那张让人恶心的脸又凑到铁笼前。他手里晃着那把沾着幽蓝血液的匕首,在一个“人鱼”空洞的眼前比划。“人鱼”毫无生气的透明眼珠跟着匕首缓缓移动,突然,毫无征兆地,它猛地翻开双唇,露出两排尖尖的长牙,狠狠地一口咬向刀疤嘴的手腕。
“操!贱货!找死!”
刀疤嘴的手抽得很快,随即手腕一翻,匕首毫不犹豫地扎进那“人鱼”的肩膀,逆时针旋转了半圈。噗嗤一声,幽蓝色的血喷出来,溅了他一脸。“人鱼”发出一声尖厉的嘶叫,身体剧烈地扭曲抽搐起来。
“叫!再叫啊!臭杂种!”刀疤嘴狞笑着拔出匕首,一手举起,还要再捅。
“孬货!”
陈阿杰没想太多,一个简洁有力的词语就从喉咙里冲了出来。他当然不是同情那条“人鱼”,只是单纯看这个只知道虐杀毫无还手之力者的丑陋家伙不顺眼。刚巧大脑正有些走神,堵在喉咙口的词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脱口而出。
声音其实不大,但在雨声、“人鱼”的呜咽和暴徒们粗重的呼吸声里,却像颗石子投进死水,一下打断了甲板上正在进行的这场残酷的“狂欢”。
刀疤嘴正准备捅下去的动作顿住了。他慢慢转过头,那双在雨血交融中异常狰狞的眼睛,像毒蛇似的死死盯住被挤在笼子角落里的陈阿杰。周围所有喽啰,包括那几个正在处置其他“人鱼”的船员,全都停了动作,无数道目光齐刷刷钉在陈阿杰身上。
他的心脏像被只冰冷的手攥住,一下子沉到了底,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怎么就没管住这张破嘴!
刀疤嘴丑陋的脸上,错愕之色很快就变成像发现了宝贝似的、因狂喜而扭曲的笑容。他指着陈阿杰,叫声因为兴奋而变调:“老大!这只!这里有只会说话的!他刚才骂我孬货!”
船舱门“砰”地被撞开,砸在舱壁上发出一声巨响。
格里克带着几个身材粗壮、面相凶狞的手下,大踏步地走了出来,独眼在昏黄油灯和雨幕里闪烁着饿狼似的精光。跟在格里克后面的,正是那个长着龙翼的银发男人。他的眼睛仍是冷冰冰的,没一点温度,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蜷缩在铁笼角落的陈阿杰身上。
陈阿杰浑身发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着步步逼近的格里克,看着格里克身后那个沉默得像山、眼神却比刀锋还冰冷的异种——那双古井无波的琥珀色眼睛凝视着他,竟也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从心底窜到头顶。陈阿杰心中的后悔此刻更是翻了一倍。虽然不知道自己拥有人类意识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与刀疤嘴的匕首和络腮胡的药水相比,被这两个地位一看就不算低的“大人物”同时盯上,恐怕更加要命而且没救。
他死死攥着拳头,后槽牙紧咬到腮帮子发疼。要是现在手里有根沉甸甸的扳手,他就算豁出去,也得先照着那两张该死的脸抡下去,管他什么老大什么魔鲸九翼,总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把自己的命白白交到别人手里。
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具陌生的、被困在铁笼里的身体,和一肚子冰凉入骨的悔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