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饲养半龙种纪事》风雪吾乡

3、雾起

　　格里克阴鸷的独眼里烁烁闪过一道精光，突然咧开嘴笑了。他径直走到铁笼前，弯下腰，半眯起眼睑，阴森森地盯着陈阿杰的脸。

　　“会说话的？”眼里闪过浓浓的贪婪，嘶哑粗粝的笑声从格里克的喉咙里滚出来，“可算让老子捞着宝了。”

　　刀疤嘴凑过来，献宝似的指着陈阿杰：“老大，就是这一条，不仅会说话，刚才还骂我，骨头硬得很！”

　　格里克没理会他，视线扫过笼里瑟瑟发抖的陈阿杰，又瞥过身后的银发男人，得意道：“看见没？莫恩斯，这才叫宝贝。有了它，教会那帮人也得给老子三分脸。”

　　莫恩斯站在雨里，铁灰色龙翼上的水珠顺着翼骨往下滑落。他没应声，视线落在陈阿杰那紧攥到微微发颤的拳头上，似乎若有所思。

　　陈阿杰的心砰砰狂跳。他看见格里克朝刀疤嘴使了个眼色，刀疤嘴满脸谄媚的笑容，摸出钥匙，哗啦一声打开了铁笼的锁。

　　“出来。”

　　刀疤嘴粗暴地抓住陈阿杰的一只肩膀。

　　陈阿杰猛地试图往后缩，却被塞满了铁笼的“人鱼”躯体挤得动弹不得。肩上传来被铁钳夹住般的疼痛，一股鱼死网破的狠劲儿从心头腾起。他奋力挣扎起来，双尾拍溅起笼底的积水，长着尾鳍的“双腿”蹬踹着，重重踢在刀疤嘴的手臂上，嗓子里挤出怒吼：

　　“滚！滚开！”

　　这一下又快又急，刀疤脸没防备，粗壮的手臂被鱼尾上的长刺剐破了皮，划出几道血痕。他愣了愣，随即暴怒，反手一掌挟着劲风抡向陈阿杰的脑袋，“你这贱种…！”

　　他的动作却被一只黑色的马靴挡住了。

　　莫恩斯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铁笼前。他太快了，没人看清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动的。

　　莫恩斯高大的身影立在笼门前，一条左腿和背后垂下的翼尖，刚好将陈阿杰与刀疤嘴隔开。

　　“源晶可以加一倍，”他沉着的声线仍听不出起伏，目光由上而下，落在陈阿杰脸上，“这个，给我。”

　　格里克愣了一瞬，阴戾的独眼中蓦地腾起暴怒。他猛地抽出别在腰带里的短铳，枪口“咔”地顶上莫恩斯的额头，铁制枪管在雨幕里冷光凛凛：

　　“你这杂种，也配谈条件？小心老子现在就废了你！”

　　周围喽啰们立刻拔出随身的刀斧和匕刃，铁钩拖地的刺耳声响在甲板上蔓延，密密麻麻的人影转眼间把莫恩斯围在中央。

　　陈阿杰敏锐地发现，莫恩斯始终无动于衷的表情里，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松动——不是恐惧、不是忐忑，而更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笑话。

　　银发男人微微眯起眼，神色略微怪异地扬起了眉峰，嗓音缓缓，似乎带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格里克，你真的喝多了。”

　　尾音未落，他的左手已如闪电般探出。

　　不是去挡枪口，而是反手攥住格里克持枪的手腕，指节骤然一紧。“咔嚓”一声脆响，那短铳顿时脱手飞出，在雨里划过道弧线，在甲板上滑出老远。几乎在同一时间，莫恩斯身形一矮，右手抽出腰间的军刺，寒光破雨而出，精准扎进了刀疤嘴的咽喉。

　　刀疤嘴的怒吼被遏止在喉咙里，变成喉管破裂漏气而发出的“嗬嗬”声响，仍攥在他手里的陶罐摔在地上，砸得粉碎，溅起的绿色液体在积水中冒起白烟。

　　莫恩斯的动作一刻未停，右腿顺势侧踢，靴底正中格里克的胸口。

　　“砰！”

　　格里克壮硕的身躯像破麻袋似的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舱门铁把手上，暴雨里发出轰然一声闷响。

　　莫恩斯的左手似乎快速地结了个奇异的法印。刹那之间，陈阿杰的眼前一阵朦胧，在他的面前，一股一股雪白的雾气正在从甲板的各处升腾起来，眨眼间就吞没了大半个空间。四周能见度骤降，雨丝穿过雾气，成了一缕缕模糊的银线。

　　铁笼的笼门虚掩着，被刀疤嘴的尸体挡住。陈阿杰来不及多想，鱼尾猛甩，用尽全力撞开笼门，敏锐的听觉同时捕捉到一声撕裂空气的锐响，他立即反射般地双手抱头，猛地向前方的甲板扑倒。一道寒光旋转着从他的头顶飞过，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属于“人鱼”的凄厉嘶叫。

　　然而，该没等陈阿杰松一口气，他的胳膊陡然被一只粗糙的手掌紧紧抓住。是个趁乱摸过来的海盗，满脸狰狞的笑容，陈阿杰根本拧不过那条长满肌肉的健壮胳臂，身躯猝不及防间被整个儿拽了起来，又被重重摔在湿滑的甲板上。

　　眼看着对方另一只手里高高举起的弯刀，陈阿杰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却陡然闪过了一阵奇异的眩晕。眼前的景象像水波似地晃了晃，下一秒，他的身躯瞬间虚化，竟猛然挣脱了束缚，凭空出现在了那喽啰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这是……”陈阿杰愣了一愣，顿时又惊又喜。刚刚被关在笼子里，浑身发沉脱力，他还以为，自己的“穿影”能力只要离开了水底就无法奏效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渔网和铁笼上一闪而过的诡异紫光和符文，或许才是导致他暂时能力失灵的真正因素。

　　甲板角落的杂物堆里正躺着一把看起来挺有分量的铁扳手。真是要什么来什么。陈阿杰用手臂撑着甲板，双尾快速地左右摆动，把自己“滑”向杂物堆，俯下身一把将它抄了起来。刚刚那个喽啰恰巧转过身来，陈阿杰想也没想，双手攥住沉甸甸的铁扳手，鱼尾支撑着甲板，短暂将身躯立起，连带着扳手的重量和自身的体重，卯足了劲狠狠地砸向对方的脑门。

　　“咚！”

　　闷响震耳，喽啰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倒了下去。

　　陈阿杰攥着扳手，心脏砰砰狂跳。他的余光瞥见船舷之下波涛汹涌的漆黑大海，只要跳下去，潜到海底，至少这帮海盗别想再逮住他。

　　他往后退了两步，刚要发动穿影，眼前的浓雾里倏地冒出几个人影，一看见是他，互相对视一眼，举着尖刀围拢过来。

　　“是那个海妖！抓住他！”

　　刀锋劈来的瞬间，陈阿杰发动穿影，险险躲开，借势用双尾在积水中一撑，往前方又滑动了三米。周围翻滚的雾越来越浓，茫茫的白色连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已经让他无法辨别方向和自己的位置，只能听见雾气里不断地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以及金属碰撞的脆响，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闷哼和惨叫，海风的咸涩里渐渐弥漫开浓郁的血腥气息。

　　又有两个喽啰跌跌撞撞地摸到了身畔。陈阿杰连续两个穿影避开，每次现身都借着鱼尾在积水里的一摆调整方位。过度的精神消耗让他头晕目眩，尾鳍的摆动也渐渐慢了下来。

　　——不能一直这么下去，自己撑不了多久。他的余光瞥见了一道背生双翼的高大人影，意识到身处的位置不仅没有靠近船舷，反而已经离大雾里的战团中心越来越近。

　　甲板中央，莫恩斯朦胧的身形穿梭在拥挤于甲板上的海盗群里，双手各持一柄寒光凛冽的军刺，脊后那一双龙翼偶尔舒展，挟起的强风卷着雾气，掌间短刃寒光起落间，不断有重物倒地的闷响声传来。

　　然而，由于格里克的命令，又或许是因为被大雾遮蔽了视觉，让那些倒霉的家伙们对内部的情况一无所知，更多的海盗正源源不断地往甲板上涌来。陈阿杰被逼得步步向前，离莫恩斯越来越近。这无疑也很危险，可甲板已经被团团包围，只有战团中心的莫恩斯身畔还有一线生机，贸然靠近船舷边缘，万一搞错了方向，误闯进海盗堆里，恐怕下场只有被乱刀砍死。

　　他暂时停留在莫恩斯身后大约三米开外，脊背紧紧抵住一根桅杆，发酸的指骨仍不敢懈怠地紧攥着扳手。眼角余光里，莫恩斯的身形快得像一道残影，陈阿杰第一次亲眼见识到，如此健壮高大的男人动作却还能如此迅捷，那些徒劳挥舞着武器的海盗在他的面前，简直迟钝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机械玩具。

　　银发男人出手似电，左劈右刺，手里的短刃捅进一个喽啰的小腹，同时旋身避开身后的斧头，强壮有力的龙翼霍然撑开又收回，便听到一声惨叫，那喽啰被他的翼尖挞在胸口，整个人倒转着飞了出去，身形转眼被浓雾吞没，也不知道是不是跌到了海里。

　　“砰！”莫恩斯的靴尖又踢中了一个海盗的膝盖。骇人的骨碎声乍起，那道关节令人惊悚地反向弯折，军刺顺手划过一弯半月，鲜血飞溅在他橄榄色的手臂上。

　　雾里，骤然传来格里克狂怒的嘶吼：“杂种！老子杀了你！”

　　红斑一闪，一道黑影旋即冲破浓雾，直扑莫恩斯而来。格里克粗壮的身躯已被一副铜金色的重铠所覆盖，灼眼的赤红光芒宛如正在沸腾奔流的岩浆，盘旋在造型夸张的胸甲和护臂上，流淌出奇异复杂的纹路，两手被由锋利狰狞的棱锥状甲片组成的铁拳套层层包裹，一双拳头看起来整整比原先“放大”了三倍，每个关节上，更是朝前刺出一根根金属尖锥，看上去杀伤力十足。

　　这又是什么玩意儿？陈阿杰目光被吸引，不觉心里一紧，这个陌生的异时空里，他完全没见过、不认识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陈阿杰还在发怔，莫恩斯早已转过身来，双脚微分，双刀交叉格挡。

　　“铛——！”

　　铁拳带着风声砸在刀面上，火星在雾里飞溅开一溜刺眼的亮光。莫恩斯后退了两步，脚下积水溅起老高。

　　格里克狞笑着发动猛攻，一双拳头破风呼啸，一时间迫得莫恩斯接连后退，偶尔的反击斩刺在铠甲上，只留下浅浅的白痕。

　　陈阿杰看得有些心焦。事实上，他刚刚已经注意到，格里克的动作尽管不慢，但步伐总有些微妙的趔趄，右腿的膝盖不自然地打着弯，陈阿杰猜测，那估计是刚刚被莫恩斯击飞出去时受的伤。

　　但他可不会轻举妄动。自己这小细胳膊小细腿几斤几两，他还是清楚的。他只是不希望看到格里克赢，还不至于为了一个不知人品的陌生人豁出自己的小命。

　　就在这时，莫恩斯突然矮身，避开了格里克的一记直拳。同时，他左手中的军刺贴着对方胳膊迅速滑过，精准地从铠甲的缝隙里剜了进去，带起了一捧血珠。格里克吃痛，攻击的动作缓了缓。莫恩斯抓住机会，左膝提起，似乎是灌注了十成十的力道，猛地踹向他受伤的右膝。

　　“咔嚓！”

　　暴雨里响起了微弱但清晰的骨裂声。

　　格里克的动作猛地僵住，颈侧青筋暴跳，发出一声剧痛的嘶吼。他的护膝看上去仍然是完好的，但膝盖却仿佛被“卡”在了这层坚固的金属之内，动弹不得，

　　莫恩斯起身的瞬间，左手的利刃已急速划过格里克仅剩的独眼。

　　“啊——！”

　　凄厉的惨叫撕破雨幕，格里克捂着流血的眼眶，轰然倒在地上，在积水里痛苦地翻滚。

　　“老大！”

　　“老大？”

　　周围的海盗们虽然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听到这一声巨响以及格里克的惨叫，不禁也纷纷发出惊愕而慌张的呼声，气势顿时泄了。莫恩斯没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军刺寒芒翻飞，不过片刻，弥漫在甲板上的大雾里就只剩零星的呻吟。

　　雾渐渐散了些。周围已一片狼藉：横七竖八的尸体、横流成河的鲜血、冒着白烟的绿色药剂，混着雨水淌向甲板边缘。

　　盯着不远处的船舷，陈阿杰的心跳骤然加速。

　　趁现在！格里克倒下，剩余海盗们的注意力都在他和那异种的身上，想要乘机跳海逃走，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在渐渐散开的雾气里看准了方向，陈阿杰丢开已经无用的扳手，用手臂撑着甲板，双尾在积水中奋力一摆，借着反作用力向船舷冲去。湿滑的地面让他的前进格外顺畅，喧嚣的巨浪拍击着船身，他甚至已经能感觉到海浪喷溅的湿意。

　　他的眼前突然一花。陈阿杰还没来得及发动穿影，一道黑影就带着风声掠过头顶。他下意识地抬头，只见一条粗重的船绳从斜上方飞了过来，末端连着铁钩，像条活蟒般精准地缠住他的腰腹，绕了三周。

　　“哗啦——”

　　绳圈瞬间收缩。陈阿杰只觉得腰间一紧，一股巨大的拉力从身后传来。他下意识地挥舞着双臂，想用手抓住什么东西，却根本抵不过那股力量，整个人被硬生生拽得离地而起，向后飞去。

　　“砰！”

　　他重重撞在一片坚实温热的硬物上。

　　陈阿杰回头看去，发现接住自己的正是莫恩斯，一条肌肉健硕的手臂上缠绕着那条船绳的尾端。银发男人垂眸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巨大的铁灰色龙翼在他的身后展开，那高大的躯体在巨翼鼓动出的气流之中浮空而起。

　　朦胧的雾气中，几个喽啰被强风掀翻在地，从后面赶上来的海盗们紧握着武器，一时踟蹰着不敢上前。

　　莫恩斯的左臂横过陈阿杰的腰，将他牢牢箍在怀里。那根带铁钩的船绳仍紧紧缠着他的身体，让他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陈阿杰的耳畔充斥着龙翼鼓出的巨大风响，眼看着甲板和大海迅速地离自己越来越远。

　　陈阿杰从短暂的眩晕中清醒过来，后槽牙一咬，想趁着被带到高空之前发动穿影。蓦地，一只宽阔的手掌伸了过来，虎口如铁钳般地扼紧了他的颈脖。

　　“呃…”

　　陈阿杰的喉咙里哽出濒临窒息的声音。他本能地扭动挣扎，但颈上的手掌不仅死死箍住他的喉管，还用指腹压住了动脉。缺氧和血液断流，让他的眼前逐渐模糊，意识也越来越远。

　　“我…我不逃…放开…”

　　但他没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完。眼前飞快地暗了下去。他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