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饲养半龙种纪事》风雪吾乡

1、无光之海

　　这已经是陈阿杰被泡在海里的不知道第多少天。

　　最开始，他觉得自己是被冷醒的。

　　是骨头缝里都浸着冰碴子的那种冷，像被扔进了冻猪肉的冰库，连思维都被冻得发僵。陈阿杰心惊胆颤地睁开眼，眼前却依然是黑的，是那种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黑，黑得能把人的视线全部吞噬，黑得让人怀疑自己生来就是个瞎子。

　　他的手和脚是完全自由的，可以任意自如地挥舞和摆动，却触碰不到任何东西。没有地面，没有墙壁，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液体包裹着全身，带着咸腥的铁锈味，不论向上、向下，都是摸不到底的冷和黑暗。陈阿杰是个旱鸭子，在家门口那条臭水沟里都能呛水，此刻却没感觉到窒息。这具身体好像天生就能在水里呼吸，可这认知没让他松口气，反而更毛骨悚然。

　　我在哪？

　　我，变成了什么…？

　　由于时间失去了意义，记忆也没有了意义。陈阿杰的脑海里能回忆起来的画面，仍停留在那晚的烧烤摊。他替豹哥看车，用半天时间收来的二十块“保护费”买了两串腰子一瓶冰啤酒，正蹲在路边嗦签子。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冲过来，远光灯晃得他睁不开眼，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怎么就到了这么一个连活物气息都没有的鬼地方？

　　没有人能给他回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周。陈阿杰就在这片绝对的黑暗里漂浮，饿了渴了，只能本能地吞咽海水和里面掺杂的鱼虾及藻类，冰冷的咸腥味从喉咙一直灌到胃里。

　　孤独和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上来，勒得他呼吸不畅，快要发疯。他开始自言自语，从骂豹哥克扣工钱，到想念楼下小卖部里卖的烤肠和卤蛋，最后对着黑暗喊自己的名字，声音徒劳地在水里扩散，连回音都没有。

　　“陈阿杰……陈阿杰……”

　　喊着喊着，陈阿杰觉得自己眼泪都要下来了。从小到大，他这辈子就是个边缘人，爹妈早走，跟着远房亲戚混日子，十五岁就出来当混混，除了擅长背后敲闷棍，连当着人面耍横的本钱都没有。原以为当个看车小弟混半辈子，挣点养老钱就拉倒，没想到到头来会是这种死法——在黑漆漆空荡荡的深海之底，最后无声无息地烂在了哪里都没人知道。

　　就在他对这彻底的死寂感到绝望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了一阵水流搅动的声音。

　　很轻，像是什么东西在不远的地方游过。

　　陈阿杰瞬间绷紧了神经，连呼吸都放轻了。他在黑暗里屏住气，感觉那东西越来越近，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腐烂海藻的气味。突然，一道微弱的蓝光从侧面闪过——

　　他看清了，那是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长发在水里飘着，皮肤白得像纸，“她”的上身拥有着曼妙的曲线，双腿十分修长，膝盖以下却不是人类的脚踝和双足，而是一对形状不规则的宽阔的鱼鳍。

　　这难道是，“美人鱼”？

　　不管对方究竟是什么，这毕竟是个活的，而且长得还很像人。陈阿杰精神一振，兴奋和好奇之下，沮丧麻木的心境再次活络了起来。

　　他刚想凑近，对方却猛地率先转过身来。借着那瞬间闪过的暗蓝幽光，陈阿杰看清了“她”的脸：深邃的眉眼，浅色的眼珠，鼻梁精巧而挺翘，睫毛又长又密，五官的轮廓简直美丽得惊人，可那双外形迷人的眼睛里却什么都没有，像两颗透明的玻璃珠子。她无声无息地盯着陈阿杰，突然张开嘴，饱满的唇瓣上下翻开，露出尖尖的牙齿。

　　陈阿杰吓了一跳，赶紧往后缩。那“人鱼”却并没有攻击他，只是晃了晃，转身游向另一个方向，背影很快就隐没不见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见过很多这样的“人鱼”。

　　他们总是独来独往，或者三三两两地飘荡着，毫无血色的面孔有着非人般的美丽，却也都带着那种冷漠空洞的眼神。有时，他会远远地看见，某条“人鱼”被突如其来的更大的黑影卷走，黑暗里传来骨头碎裂的声响，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陈阿杰开始明白，这些东西，包括现在的他自己，恐怕都不是“人”。而这片海，暗藏着许多自己未曾察觉的危险。

　　某一天，陈阿杰正自我放空地眯着眼，任由身躯随海流飘荡。突然，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水流冲了过来。黑暗中，两只灯笼似的眼睛亮了起来，足有他的脑袋那么大，死死盯着他。紧接着，一张布满利齿的大嘴就在前方的不远处张开，被吸入的水流甚至在那猩红的喉咙口形成了漩涡。

　　是那种猎杀“人鱼”为食的海怪！

　　陈阿杰被吓得瞬间清醒，转身就逃。那海怪的速度比他快得多，他能感觉到那利齿紧紧追逐在身后，再慢一步就要被嚼碎。

　　“救命啊！”他在心里狂喊，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

　　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

　　他感觉，自己的身躯突然变得轻飘飘的，连海水流过皮肤的触感都减弱了。海怪的巨齿卷着急流，猛地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却没造成任何疼痛和伤害。他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发现皮肤似乎正在变得透明，有一丝丝泛着淡紫色荧光的雾气从里面渗出来。

　　“这是……”

　　没等他想明白，海怪已经转过身，庞大的躯体再次朝他冲了过来。他下意识地集中精神，那种透明感再次出现，海怪又一次穿了过去，撞在后面的巨型珊瑚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自己居然能穿过东西？

　　这个发现让陈阿杰又惊又喜。他借着这突然觉醒的奇特的能力，在海怪的攻击间隙左右躲闪，终于绕到珊瑚礁的另一侧，蜷缩着把自己藏进了茂盛珊瑚虫的缝隙里。他探出头，看着那巨大的黑影在原地打转，随后尾巴一甩，消失在了黑暗中。

　　倚靠在珊瑚礁上喘着气，陈阿杰摸了摸自己冷冰冰的胳膊，心脏还在狂跳。这能力来得莫名其妙，但无疑救了他一命。

　　后来，他也试着再用，却时灵时不灵，似乎，只有在自己极度恐惧和紧张的时候才能顺畅地发动。他给这独特的本事起了个名，叫“穿影”。

　　有了穿影的能力，陈阿杰在这片深海里多了点生存的底气。他开始有意识地跟着那些“人鱼”，他们似乎对危险更敏感，总能提前避开正在周围游荡觅食的海怪。但同时，他也看到了更多残酷的景象：一只“人鱼”被海怪的触须缠住，漂亮的脸被撕扯得皮肉分离，最后彻底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另一只在穿过乱流湍急的海沟时，被突然出现的暗礁撞碎了头骨，蓝色的血浆在水里散开。

　　这些“人鱼”也会受伤，也会因伤痛而挣扎，但这些行为似乎并不是来自于它们的“求生意志”，而只是最纯粹的生物本能。陈阿杰看着它们，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自己和它们长得像，实际上却相当不一样——他会疼，会怕，脑子里充满了想要活下去的渴望和执念。

　　不知道又漂了多久，就在陈阿杰快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孤独逼疯时，上方突然亮起了一点淡金色的光。

　　很微弱，像远处的星星，却在这绝对的黑暗里显得格外闪耀夺目。

　　陈阿杰愣了愣，随即狂喜起来。他太久没见到阳光了。有光就意味着有出路，说不定那是船，是岸，是能离开这个鱼都不拉屎的鬼地方的希望！

　　他用力摆动起双腿，拼尽全力地向上游去。

　　越往上，光线越亮。陈阿杰甚至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在水面上晃动。他的身边也游荡着一些别的“人鱼”，似乎也被光芒吸引，纷纷向上游去，好似一群追逐灯火的飞蛾。

　　他跟着它们，离那一小片亮光越来越近，能感觉到水流变得湍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上方搅动。他没多想，眼里只有那片越来越耀眼的光，那是他离开这里的唯一指望。

　　直到，一张巨大的网陡然浮现在他所身处的水域下方。

　　陈阿杰错愕之下，用余光匆匆一瞟，周围的深水之下黑漆漆的，竟然几乎看不到它伸展在水中的四角。

　　这张大网似乎是用某种特殊的材料编织而成的，银光闪闪，看上去十分粗实且坚韧。紧密编织的网格之上，飞快地交错窜过一道道紫色的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陈阿杰心里咯噔一声，想发动穿影逃出去，可他的身体似乎完全不听使唤，只是轻微地晃了晃，就被结实的网线死死缠住。

　　巨网飞快地收窄。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周围的十几条“人鱼”也纷纷被网兜住，属于人的上身和两条鱼尾不住地扭动、扑打着，一条条光滑而冰凉的躯体翻滚着向他拥挤而来。

　　借着来自水面上方的火烛光线，陈阿杰终于看清，网中的这些“人鱼”——也包括他自己，浑身都是介于苍白和淡青蓝之间的颜色，赤裸的皮肤散发着幽幽的冷调光泽，双膝以下长着宽阔的半透明的鱼鳍，人腿的部分则布满细密的鳞片。此刻，分外敏锐的听觉让他的耳畔里充斥着水声、鱼尾的挣扎和拍打声、铁链和机械运转拉网的金属摩擦声，还有来自水面上方的嘈杂语声。

　　是的，他日思夜想了不知道多久的水面的确在离他越来越近，然而此时此刻，这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伴随着大网即将被彻底拉出水面，陈阿杰看着上方的甲板上晃动的人影，发懵的脑子终于回过味儿来：刚刚那金色的光点，根本就不是什么代表着希望的阳光，而分明是这艘船用来诱捕“人鱼”布置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