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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然而,雨季不再来 ...

  •   星期日带砂金穿过布道的讲堂,走过一条又一条廊道,途中偶遇牧师,也都只是点头致礼便匆忙离去。
      砂金抽了抽鼻子,他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隐约嗅到了水汽。
      星期日将门推开,把砂金推了进去,随后关上。
      “把你的外衣脱掉。”星期日冷冷说道。
      砂金怔了一瞬,伸出手来颤颤巍巍地解开西服的纽扣,将脱下的衣服抱在怀中,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紧盯着自己的星期日一眼。
      “走到水池边,把鞋脱下,进去。”
      砂金一边小心谨慎地走过去,一边转动眼珠往星期日脸上瞧,将衣服放在台边,转身对后面站着的星期日说:“你是打算淹死我吗?”
      “闭嘴,负有罪业之人。”
      星期日站在台阶上,一把将砂金推了下去,随即蹲下拎起砂金的衣领把他的脸庞拽出水面,嘴里呢喃祷词。
      “愿圣水驱除你的欲念,洗净你被玷污的魂灵,若你虔诚祝告,神明将会宽恕你的不洁之躯,神明将会原谅你犯下的重罪,愿你如迷途羔羊重返故土。”
      “怎么?你又要故技重施,将同谐的印记烙炙我身?”
      砂金浅金色的发丝随波漂浮,白瓷般的脸容在这清透的水流下泛起青乌,他的嘴唇仍旧娇润只是有些苍白,通红的眼眶,浑浊的血丝布满眼球。
      可他还是这么美,美得令人心惊又无法控制地沉醉其中,即便知道许是噩梦一场,也甘愿踏足。
      “圣子,这就是匹诺康尼的习俗?不是对外口口声声宣称我是你的妻子吗?你就这样对待我?”砂金说得吃力,但话语的锋利一如往昔。
      “我把你当妻子,我把你放在与我同等的位置,我赐予你同等的荣耀与尊重,可你还赠我的是什么?”
      “是背叛,是不忠,是不知羞耻。”
      星期日将砂金按进水里,任凭他在水中激起涟漪浪花也充耳不闻。
      过了会儿,星期日扯起砂金的头发,在他耳边说道:“奴隶就是奴隶,穿上再华贵的衣服,戴上再昂贵的饰品,也都是奴隶。而奴隶,天生就该被打上主人的印记。”
      砂金挣扎着转过头,双目憎恨地盯着星期日看,眼眶一圈更红了,红得冶艳,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几滴血泪似的可怖。
      “现在,你要好好的把自己洗干净,感受这圣水对你的每一处洗涤,感受同谐之神是如此博爱,宽容你的罪行。”
      砂金被允许走出洗礼池时,已被冰凉沁人的池水给冻得浑身打颤,基本上是攀爬阶梯挪着那单薄的身子扭蹭上去的。
      星期日碰到砂金的手臂,湿冷寒凉,连嘴里呼出的热气都弱得不可见,可恨又可怜地缩着身子倒在水池台边发抖。
      他的指尖在这润凉的细脂软肉间掂了掂,眸光闪烁,沉默片刻后把外衣裹在砂金身上抱着走出来了盥洗室。
      他将砂金抱回讲堂,今日不是宣告的日子,殿堂内除了侍奉神明的牧师外,其余信徒都不可进入。
      “主神希佩曾言,同谐的福音将指示每一位苦度欲海的世人登上极乐的净土。”
      “在那里没有分别,没有死亡,没有痛苦与哀伤,没有谎言与欺骗,人与人之间将再无隔阂,我们同筑一个美满的梦境。”
      “卡卡瓦夏,我在此呼唤你隐世的真名。”
      “你可知悔改?你可愿为自身的堕落赎清罪业?你可否忠诚地交予真心?与我一同侍奉万物归一的同谐之神,希佩将创造一个崭新的、前所未有的、完美新世界。”
      砂金躺在石坛之上,像是供奉给神明的祭品。他缓慢地翻动眼皮,用仅剩的力气向星期日挤出一个嫌恶地皱眉撇眼的神情。
      “我出身不堪,行事卑劣,品性乖张,你与我截然不同,你有圣人之德,敬畏天命,知耻懂礼,常审自身不足,思众生疾苦而愿以己身渡世出苦难。”
      “我是这世间最卑鄙无耻、敛财狡诈之人,你是这世间至高至上、享尊崇礼敬之人。可即便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审判我灵魂的圣洁与否?”
      星期日怒极反笑,自幼年后,他从未在人前笑得这般不加掩饰,那紧咬的牙关泄出意欲毁掉一切的疯狂。
      他注视砂金白净的脸庞,淡金的发丝在琉璃彩窗下仍闪耀光泽,不减分毫色彩。
      此时此刻,星期日竟然与那些向砂金施暴的欺压者感同身受,他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何那些人都说砂金是一朵诱人走向毁灭的罪恶之花。
      他就这样不屈服地瞪着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死死地瞪着你。
      仿佛直到时间的尽头,当一切都化为腐朽又或新生,而他那双璀璨晶莹的瞳孔也将毫不褪色,就这样注视你。
      永远都这样倔强,永远都这样毫不妥协,就像茨冈尼亚。
      那是一片荒漠,它就是这样苍凉、辽阔,却只允许一朵花盛开,它就是这样神秘、诡异,却只允许一个人继承。
      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颠覆那片土地,就像砂金,永不改变。
      他就在这里,在你的面前,在你的怀中,你触手可及。
      但你明白,他不属于你。
      你陷入痛苦与憎恨,就像遥望那轮永不坠下的明月。
      人的心被月光分解,人的魂灵被月光分裂,分不清爱与恨,只是一直循环往复陷入癫狂。
      “我倒要看看你能强词夺理到何时?”星期日抚摸着砂金的脸庞。
      砂金偏过头去,他根本不在意星期日会对自己实施怎样的暴行,最恐怖之事也无非是再经历一次那混乱的三日而已。
      无所谓,孩子掉不掉无所谓,他能否活着走下这座高坛也无所谓,反正他空无一物,谈不上失去什么,没什么好悔恨的,也没什么好惋惜的,他并不留恋这个世界。
      砂金能感受到湿透的衣裤紧黏肌肤,像是一张密不透气的丝网将所有毛孔都堵住。
      他的五脏六腑似若闷蒸,器官无法再完好运行置换呼吸,可他的耳边分明传来水声。
      滴答滴答,轻盈的水从他的发丝、衣角、裤腿悄然汇聚坛边,时不时就坠下几滴,砸在砖面。
      他的瞳孔像是在燃烧某种物质,泛起潮热,他伸手触碰却是一片冰冷。
      砂金颤动着嘴角勉强勾起无声的嘲笑,僵硬地转动眼珠看着星期日,启唇轻语:“尽管将我的记忆看个透彻吧,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威胁我,我什么也不在乎,我什么也不爱。”
      “可你对某个人感到愧疚,一个你从未提起的人。”星期日的手掌捂住了砂金的眼睛。
      砂金的世界疾速下坠,从白昼到深夜,何人的瞳孔占据深沉天幕,流光溢彩缓缓流淌,似星雨而降缓缓涌向地面。
      渐渐的,悄悄的,裹挟着他回到记忆最初的地方——茨冈尼亚。
      何人向他提出问题,于心中作响。
      你是谁?
      你在寻找什么?
      你是否不再需要爱?
      砂金猛地睁开双眼望向四周,耳边响起旧日的回音:“你在看什么呢?卡卡瓦夏。”
      他惊疑地反复打量眼前的长发少女,他已很久很久,没能有这样的机会将她看得仔细。
      “怎么光盯着我,不说话呀?你该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对面的少女捧着水坐过来,将没上过釉的粗糙瓷杯塞在他手里,嘀咕了句,“小气鬼!”
      “......姐姐。”他久久凝望,一瞬也不愿眨眼。他甚至需要再三鼓起勇气才能从嘴里说出这个词,他怕仍旧得不到回应。
      “嗯?怎么啦?”少女弯下腰,双臂抱于膝上,缩成一团。
      她有着与他一样的发色,淡金长发顺着肩膀垂下,她的脸被手臂遮去大半,露出一双与他相同的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回答他,自他离开茨冈尼亚后。
      “姐。”他的眼中蓄起珍贵的水,可他还是不敢伸手触碰,他知道美梦与玻璃一样易碎。
      “怎么了嘛!一直叫我,又不说什么事!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咯!”少女哼声,随即扭头看向不远处正围绕篝火载歌载舞的男男女女。
      “卡卡瓦夏,快点把水喝完,我们一起去跳舞吧。”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了那五彩斑斓的舞裙与长裤随风轻扬,风就这样自由的钻进又飘出。
      在他们旋转的舞步间,佩戴于身的钢铁饰品叮呤作响,那是最低廉的残次品,被当作废料倾倒在边境,却是他们疯抢的竞品。
      他们拥有的最明亮艳丽的色彩是自己的眼睛,在那一日还未来临之前,就陆续有很多的人将自己的眼睛当作商品售卖或是换取离开此处的通行票。
      埃维金人,不折不扣的蛮族,为了零珠片玉般的一点货币,能将自己的身体也典当出去。
      “你刚刚不是还说渴吗?捧着又不喝是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讲理了,卡卡瓦夏。非要姐姐哄你,才肯喝吗?”
      “好吧好吧,我是不对!我向你道歉,我不该这么大声对你说话的!原谅我吧!”少女见他迟迟未喝,便凑近想去抚摸他的脑袋。
      可他却躲开了,将杯子放在干草袋上,站起来往后退步。
      “你撒谎。”
      “什么?”少女不解地问道。
      “你该恨我的。”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说?”少女摇了摇头,朝他走近,“我永远都不会恨你,你是我......”
      “不!你撒谎!你撒谎!!你怎么能不恨我?”他往后退得更远了,逐渐远离火光。
      “卡卡瓦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很聪明,我却愚笨,除了带你东躲西藏外,我也没办法再多帮你什么,可我想告诉你,只有这一件事我想你必须得清楚,我......”
      少女的话语被孩童忧愁的眼眸打断,他看上去这么年轻甚至称得上还在幼年,眼神却如此疲惫又悲凉,像是从远方,一个从未见过的远方,一步一步走了回来。
      如同银河一般遥远的距离,如同沙漠涌现绿洲一般的长久,他才又回到了她身旁。
      水,对于埃维金人而言是等同性命般珍贵的存在,泪水却是埃维金人视为最没用的液体,大家都知道没有人会为一滴泪买单。
      泪水是最无价值的累赘,它什么也无法换取。
      但天性悲悯的少女却愿接下对方的眼泪,在她心里,弟弟的眼泪要重于水源。
      “你恨世界,你恨命运,其实,你最该恨的人应该是我。”
      少女愣住了,随即猛地摇头,跑到男孩身边抱住他。
      她深深叹息,一如临别那日,她说:“卡卡瓦夏,我.......”
      一霎那,他的世界又堕入黑暗,他看不见它,但他湿润的眼角可以看见,他听不见它,但他耳旁呼啸的风声可以看见,他碰不到它,但他破碎的灵魂可以看见。
      孤独,就是这样,一直静静的潜伏在角落,隐蔽于暗处,就这样,一直都这样,有时躲进他的影子,有时藏匿他的梦境。
      孤独,就是这样,轻盈地筑成高墙将他挡在回忆之外,不准他再见她一面。
      他独自在漫无边际的黑暗站立许久,紧握双拳,目视前方,尽管这里谁也没在,时间与空间仿佛都抛弃了这里,此处是神遗弃之地,似乎永久都定在某一刻。
      可他还是说了出来,尽管他知道她再也无法听见。
      “但我知道,其实你从未恨过谁。你爱世界,你爱自己.......我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可我不值得,我配不上你的爱。我的灵魂不是毫无杂质的纯金,是参杂沙砾的废金。”
      砂金的世界缓慢上升,从深夜到白昼,何人的瞳孔占据透亮天幕,光辉灿烂匆匆凝固,似云隙金光匆匆消散边际。
      渐渐的,悄悄的,裹挟着他回到记忆最后的地方——茨冈尼亚。
      何人又向他提出问题,于心中作响。
      你是谁?
      你在寻找什么?
      你是否不再需要爱?
      梦境之外的星期日抚平砂金紧皱的眉头,细语而问:“你渴望爱吗?”
      “......渴望。”
      “你渴望谁的爱?”
      恍惚间,他睁开双眼,看见姐姐的身影与一名男子重合。
      翅膀,那个人有两对翅膀,砂金想,对方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天使。
      他想去抱他,因为他身上有姐姐的气息。他却无法起身,他的大脑仿佛与身体中断了交互控制的权能。
      但他想去抱他,即便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他也可以感受到姐姐的气息正在从他身上消散。
      砂金艰难地、狼狈不堪地耸动着冰冷的身躯靠近他,颤抖地去抱他,对他说:“姐姐。”
      他将眼闭上,看到了梦境后的真相。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枪支是如何使用,也是他第一次尝到滚烫的腥液,温热的水液溅在他的脸上,有几滴落在唇边,他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用舌尖舔了一下。
      埃维金人骨子里、灵魂里都烙印着对水的渴望,代代相传,刻进传承的记忆里。
      他一个人跑了很久,在遥望无际的黄沙之中,不知方向,也不知该往何处。
      不知过去了多久,有水滴掉进他纠缠一起的枯糙发丝里,有水滴挂在他干涩的睫毛上,有水滴落在他皲裂的嘴唇,他又舔了一下。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水珠便从阴沉的天空降下,他呆呆地站在荒漠中央,张大着嘴,摊开双手去迎接。
      “下雨了!”他笑着转头,总是伴随身后的人却不见踪影。
      卡卡瓦夏的舌尖将嘴唇舔舐一圈,意识到那几滴温热的、红色的水液,原来是姐姐被射杀时喷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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