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河砂

5、杀人计（下）

　　君华落在了一座占地极广的庭院中。她手中的符纸微微发光，周围的仆役便对她们视而不见。

　　祁访枫盯了那张符纸一会，别回头去观察环境。

　　黑灯瞎火的，祁访枫也看不清其中有什么布置，只能闻见若隐若现的幽香。回廊曲折，亭台楼阁虚影错落，只有香气绕着鼻尖。

　　身后是小桥流水，潺潺而过。

　　君华停住了，自然而然地开了门，在主人家错愕的神情下关上门。屋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君华就道：“崔家有监工欺负你婵姨，这个人，包庇了监工。”

　　那穿着华丽的女妖面色一变，呼唤还卡在喉咙里，君华反手抽出背上的“棍子”，抖落布条，露出它的真容。

　　那是一把重剑，通体漆黑，剑身上流动着几条纹路，仿佛熔化流淌的黄金。剑刃锋锐，映着见过血的寒光。

　　重剑一扫，剑锋就斩去她的头颅。

　　……

　　祁访枫脸色苍白，身体不住颤抖。

　　那具重重倒地的无头尸体躺在那，室内灯火通明，血染大地。

　　侍者俏丽的身影映在纱窗上，提灯而过。

　　阴影隐隐投入屋室，仿佛有幽魂在这轻飘飘地走。

　　【“……说实话，我不是自愿到你身边来的。你死了，我就解脱。”】圣通王突然出声道，【“够了，到这就可以了，你有了十五天，这些时间足够你慢慢挣得更多‘爱’。”】

　　门后，流水依旧潺潺而过，血液蔓延至跟前，如一条横亘于前的河。

　　祁访枫退了退君华，示意她把自己放下。

　　脚踩大地时，温热的血花溅起，仿佛攀着腿脚一步步爬上来，让她半身麻痹。

　　祁访枫一步步往前走，死死盯着那具无头尸。更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好像有一片血海在她面前翻涌着浪花。

　　【“我记得的。”】祁访枫说。

　　记得丛林里被士兵“猎杀”的平民，一片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红石滩。

　　她或许没那么多高尚情结，如今也是想要更多寿命，但她牢牢地记住了，这是苦难的乱世。

　　如果她想活，那她终究要一步步走进这个世界的。逃不掉，那就早些去习惯乱世会出现的东西。

　　祁访枫走到它边上，装作四处踅摸，才取出了早早藏好的匕首，刺进尸体的胸膛。她正要生疏地学着书上写的步骤取下心脏，那被她划出的伤口中就飞出一道金光，钻入了她的额头。

　　【“剩余寿命：六个月。”】

　　……

　　君华见她上前，稍稍有些惊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守着门，等祁访枫自己走回她身边，只问道：“还怕吗？”

　　祁访枫沉默良久，终于轻声说：“不怕了。”

　　君华摸摸她的脑袋：“那我们回去吧。”

　　“……姐姐，不问吗？”

　　君华呆滞地看着她：“问什么？”

　　祁访枫也呆滞地看着她：“啊？”

　　祁访枫生涩地开口，试图比画点什么。君华就说：“我没读书，不懂。”

　　祁访枫深沉地看着她。

　　【“……她是不是觉得，书里什么都有。不管遇到什么怪事，其实都不奇怪，显得怪只是因为她没读书。所以就算看见猪在天上飞，也是正常的，不要大惊小怪。”】

　　圣通王也有点不确定了：【“这，这样的我也没见过啊……”】

　　君华不明所以，揣着小孩就跑路，压根没管里头被她创造了一具无头尸。很快，在她在房顶跑酷时，院中传来了尖叫。

　　祁访枫两眼一闭，揣着新鲜出炉的寿命睡得老香。

　　……

　　祁访枫拿套沾了血迹的衣服被君华烧掉，她从自己的衣柜里挑挑拣拣，拿了几匹特别喜庆的布料请人裁剪，第二天就把孩子裹成个小红包。

　　君华高高兴兴地举着小红包：“看！”

　　若木得了信，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见她拿着小孩当狮子王也不恼。蝶妖煞有介事地打量一圈，然后夸道：“好看！”

　　祁访枫：“……”

　　君华展示够了就把小孩放进玩具堆里，又随手塞了两本书。

　　祁访枫抱着书本，悄咪咪挪到她们边上，竖起耳朵窃听。

　　“我昨天去崔家杀了人，你记得处理一下。”君华言简意赅。

　　若木听后也很淡然，只说：“行，但是下次要杀提前说，不然我布置起来很麻烦。”

　　……祁访枫又悄悄挪回去了。

　　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法外狂徒，如愿以偿。

　　祁访枫思考了一会儿人生哲学，默默打开书本。

　　……

　　既然无人在意崔家死人了，又有六个月寿命兜底，祁访枫就暂时放松下来，专注于挣街坊邻里们的关爱，细水长流地挣些零碎寿命。

　　婵姨雷打不动地来给她喂饭，看她乖乖吃饭就给了几小时寿命，祁访枫深受感动。

　　木门吱呀吱呀，陆陆续续来了一群人。桑蔼还带来个小脸白嫩嫩的狐狸崽，她困倦地揉揉眼睛，毛耳朵一抖一抖地，身后还有根蓬松的大尾巴。

　　祁访枫盯着她的尾巴直看，桑蔼就笑眯眯地把崽子放进她的活动空间，介绍道：“这是我二女儿，年纪正好，你们一起玩吧。”

　　桑二娘也盯着祁访枫看了一会。

　　……寿命加了一天。

　　好狐狸！祁访枫感动地扑上去，借机蹭蹭尾巴。

　　婵姨不得不把滚得不亦乐乎的小孩提溜过来，继续喂。

　　有个长得很漂亮的雀妖探头看她，也不说话，就笑着塞给她几颗红彤彤的浆果。

　　桑蔼说：“她还没长牙呢。”

　　雀妖笑着回她：“这果子漂亮，小小姐拿着玩也好。近来客人给得多，改日我去铺里正经挑个礼物送来，今儿就敷衍一回。”

　　祁访枫一边吃饭，一边滚着果子玩，还有回头和桑二娘互动几下，忙得不行。

　　门又嘎吱一声。

　　“哎呀，夫人怎的来了，快快，坐吧！”桑蔼惊喜道，她连忙起身，热情亲切地招呼人，亲自搬了板凳。

　　邻居阿姨撇撇嘴，转头看向祁访枫，又给她塞了一口糊糊。

　　祁访枫把糊糊吞下去，看向门口。

　　那走进来一位打扮很像士人的中老年妖族。一看就坐在摇床里的小孩，她的眼神就明晃晃地嫌弃起来。祁访枫冲她笑了笑，士人立刻绷着脸，小孩继续天真无邪地笑着，士人就犹豫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就是她新养的？”士人的语气略有些嘲讽，“如今的世道，可经不起——”

　　邻居阿姨冷哼一声：“受着人家的恩惠，来装什么清高。”

　　士人不说话了，只轻轻地瞪了祁访枫一眼。女娃睁着茫然的眼睛看她，她就移开眼，默默走出去了。

　　商人惊呼着：“夫人，您东西没拿！”

　　士人头也不回地走了，邻居阿姨无所谓地扯开包裹，却见是本幼童习字用的字帖。祁访枫探头探脑地看，被阿姨轻轻打在脑袋上：“安分点！”

　　女娃乖乖地吐了个泡泡，爬去和狐狸崽玩玩具了。

　　【“嘿，还挺傲娇这家伙。”】她说。

　　看着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但其实偷偷给她加了三个小时的寿命。

　　吃完了饭，她就在书堆里遨游，一点不闹人。唯有狐狸崽尚未开蒙，看不懂书，只好继续盯着祁访枫看。

　　……寿命又加了几个小时。

　　天呐，这完全是天使。祁访枫想。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祁访枫趁空把大陆语学了个七七八八。若木来了又走，君华又不懂带小孩，祁访枫每天一醒就目光炯炯地盯着快干出工伤的门。

　　它又打开了。

　　邻居阿姨率先走进来，紧接着是桑蔼，她今天没带狐狸崽。再下一个是漂亮雀妖，士人不来，她似乎不太喜欢祁访枫。

　　进了屋子，她们立刻各司其职，邻居阿姨去准备食物，剩下两人就拿着玩具逗她。

　　雀妖拨弄着小木偶，有些心不在焉：“听说南边闹得厉害，隔壁还抓了不少人呢。”

　　商人笑呵呵的，像个心宽体胖的佛相，她说：“左右都是外头的事，咱们有女君庇护，征召也征不到我们头上。”

　　“到底是她有本事。”雀妖柔柔一笑，眉宇间却散不去愁绪。

　　商人并不多说，挑了两件行商途中的趣事来说，立刻逗得人开颜大笑。

　　祁访枫安静看书，书页一页页翻，日子一天天过，当祁访枫发现几位相熟街坊能给的寿命数量已经陷入瓶颈时，她就生了往外走的心思。

　　君子知道后也由着她，天天带小孩在外边晃悠，玩得晚了就四处打秋风。反正君华是个十足的君子，须得远庖厨的那种，她做饭会让人感觉食物死得很远。

　　祁访枫就被她牵着，一天到晚走街串巷。

　　邻居们很和善，她也从来没见过街上有什么恶霸恶吏，所有人安居乐业其乐融融，一时让人怀疑这里真名武陵。

　　【“这才对，我要当一条咸鱼了。”】祁访枫惬意道。

　　寿命有增有减，总体维持着增长的趋势，她又陷入了平静美好的日常生活，甚至有闲心观察周围。

　　最近，人类就发现：蛇妖身上的箭头有很多。

　　比如负责她今天午饭的是漂亮雀妖阿旭。

　　脸颊两侧覆着灰棕耳羽的妖族身材娇小，臂弯挎着藤草编制的篮子，双手戴着褪色的丝织手套，伸手将头发撩到耳后。他戴着副面罩，只露出上半张脸，一双晶亮的眼睛灵动极了。

　　阿旭笑盈盈地端了果子招呼，君华应了一声，并不动桌上的食物。祁访枫则吃得头都要埋到碗里，又扒拉了两颗浆果，一张嘴当两张用。

　　……有点酸，但是好吃。

　　阿旭端坐在桌子另一边，笑吟吟地：“先前承蒙您搭救，小子不胜感激。这回难得见到您，不承想还有个小客人。小娘子看着聪慧，平日应该不闹人吧？”

　　君华慢慢回答：“不用谢，她很乖。”

　　“您总是好心的。”阿旭说，“只是会不会太早了？这时候有了孩子，家中可还顾得过来？”

　　祁访枫吃饭的动作一顿，她偷偷竖起耳朵。

　　君华先是说：“这不是我生的。”又无所谓地来了句：“家我没顾过。”

　　祁访枫不忍直视，把脸埋得更深了些。阿旭呼吸一窒，笑容有些勉强：“……是吗？”

　　“是。”君华说。

　　空气安静得好像要飞过乌鸦，祁访枫食不下咽。她根本不敢看阿旭的脸色，下了地就往外跑。君华一愣，几个跨步赶上去，头也不回地挥手告别。

　　刚出了门，就听两个路过阿旭家的女妖在交谈。

　　——时间也快到了，若是同族，这样美丽的小郎君聘回来当“丈夫”定能生出些漂亮崽子！他岁数不错，还会唱歌呢，这样的好喉咙可不多见……

　　听了同伴这样的低语，即刻有人提醒——那可不行，人家有主的！

　　同伴也窃窃私语：怎么有主？白剑女君吗？

　　……哎呀，女君武功高强，人也英俊，出手又阔绰，能得她一段时间的庇护再拿些酬劳自然是好的。要是足够温柔善意留下些好印象，往后她稍稍帮一点就更好了！这都可以理解啦，这又怎么能算是爱慕呢？不过是仰慕她强大，想求一时安稳。

　　对方立刻反对，不不不，可不是女君。是他家里阿姐找来了！还给他找了个妻主，说是要两人结了婚就这么过下去呢！

　　同伴大惊——原来是家中阿姐的吩咐，那她们这些外人就没机会了。她们要成婚？那对他来说可是好事一桩啊，他阿姐对他真好。

　　“……”祁访枫悄摸回头。

　　雀妖笑眯眯的，看不出情绪。

　　君华把她抱起来，嘴上嘀嘀咕咕抱怨：“别乱跑啊。”

　　祁访枫无力地闭上眼，阿旭“噗哧”笑出声。

　　雀妖又给她塞了一个浆果，摸摸她的头：“好啦，就你鬼精鬼精的。”

　　祁访枫看看他，啃了一口浆果。

　　……好像比刚才的还酸一点。

　　……寿命加了两天。

　　……其实果子蛮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