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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杀人计(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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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山娘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
传说,她的姐姐石女被征召去险绝天下的淮岭修路。
而石女一去三载,杳无音信。开山娘倚闾而望,不料淮岭下起暴雨,栈道崩坼,石女落入深谷,尸骨无存。
开山娘惊闻噩耗,不顾邻里劝阻,带上干粮到淮岭寻亲。道路尚未修好,栈道尚未修好,她沿着摇摇欲坠的山路一遍遍地哭喊亲人的名字,泪水落到乱石滩上,将岩石也染红了。
桑蔼看了看小孩的脸色,确认她没有因为这个情节感到不适。
小孩静静听着,她有些忪怔,眼眶也发红,显然是听懂了的。
桑蔼摸摸她的脑袋,孩童彻底低下了头,她也不说话,就拽着桑蔼的衣裳小声啜泣。
桑蔼温和地问她:“姑娘可听明白了?要不要姨再念一遍?”
祁访枫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哽咽道:“她们,不回家了吗?”
桑蔼眼中惊讶更甚,却只是说:“不能回去了,她们死于劳役。”
“婵姨,婵姨……也不回来吗?”孩童紧紧抓着她的衣裳,担忧极了。
桑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婵姨指的是君华邻家。
她的心情更复杂了。
前几天,这娃娃还不会说话吧?已经能听懂街坊邻居闲聊了?
君华原本听得两眼空空,在她们停下讲述时才堪堪回神。她原本正纳闷怎么好端端的故事给娃听哭了,听完桑蔼的话,她才是一愣。
君华看向桑蔼:“她要听这个?”
桑蔼说:“这书里都是古文,姑娘再聪慧也看不明白,想来是好奇,巧合挑中了。”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巧合。
桑蔼拍了拍仍在伤心的孩子,心想,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巧合,当真是巧得不可多言。她把小孩交换给君华,眼见人似乎哭睡着了,桑蔼低声道:“女君多看着些,孩子早慧,可慧极必伤,若生了魇,怕是要夭折!”
君华大惊失色,她边小心抱住祁访枫,边问道:“怎么才能,不魇?”
桑蔼想了想,一时也发愁起来。
她确实有好几个孩子,可没有一个孩子像祁访枫这样,话都讲不利索就能自己学着识字看书,还听得懂《开山娘传》并深入理解……
桑蔼只能斟酌着说:“寻常孩子若是被吓着,你得告诉她这是什么,让她理解,然后让她知道这没什么好怕的。”
君华低着头一琢磨,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桑蔼看着她,心里很慌。等人走了,桑蔼赶紧找来管家:“若木女君什么时候回来?去向她传个信,叫她早点回来!”
君华确实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但她太脱线了!谁知道这蛇一拍脑袋能明白出什么来!
吩咐完了,桑蔼就坐下来喝口茶压压惊。
凉茶入口,她又心念一动。
“将二娘抱过来。”她说,“那孩子也到年纪该找玩伴了。”
……
被抱回家的祁访枫假睡一会,马不停蹄地开始下一轮演戏。
于是乎,平静的小屋爆发出一阵凄惨的哭声!
君华吓得差点盘到柱子上!
她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手忙脚乱地想哄,又完全不知道从何下手。虽说她才是一锤定音决定收养祁访枫的人,但她从来没带过这个娃!
这孩子平时没这么哭的吧!她一直安静得像死了一样啊!
君华急得团团转,头顶插个螺旋桨就能原地起飞。
祁访枫心里无语了一下,默默决定给她加提示词。小孩哭得抽抽搭搭的,拉住蛇妖翻飞的袖子,还险些被那力道强劲的袖子拽飞。
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差点被打断,祁访枫深吸一口气,忍住了。一想到自己时日无多,她顿时真切地悲从中来。
小孩哭得真情实感,嘴上还记得台词:“婵姨!回家!”
君华如蒙大赦,一把抱起小孩冲到邻居家,塞到婵姨手里,往后一蹦两三米,大喊道:“别哭!到了!”
婵姨呆愣愣地看着她,很快,她就被怀中哭得发抖的小孩拉回甚至。
婵姨从没见过这个孩子哭成这样。
看着她哭得发红的笑脸,女妖连忙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乖宝宝,好孩子,莫怕莫怕,出什么事了?”
婵姨柔声哄了半天,祁访枫才抽噎着停下哭泣,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蒙着水雾,担忧地看向她:“姨,回家。”
女妖张大嘴巴,一时也不知道是惊讶她开口说话了,还是惊讶她说了什么话。婵姨立刻看向躲在一旁探头探脑的君华,问道:“女君,这是怎么回事?”
君华苦着脸,连比带画地解释起前因后果:“……差不多就是这样,她好像怕你回不来了。”
女妖愣住,抱着孩童的手顿时一僵。她默默调整了呼吸,贴着祁访枫的脸,声音有些颤抖:“傻孩子,姨这不是在吗。姨不用去了,不开山不修路,就在这陪你呢。”
【“剩余寿命:十五天。”】
祁访枫挣开怀抱,她看着女妖,伸手去摸她发红的眼眶,闷声道:“姨,辛苦。修路,坏。”
女妖顿时破涕为笑,她说:“那都过去了,现在不辛苦。”
小孩贴着她,似乎还是兴致不高。婵姨想尽了办法哄她,可平时乖巧的孩子这回怎么都笑不起来,偶尔露几个笑脸,也是为了安慰她一般,看得人心里又酸又感动。
好不容易等孩子睡去了,婵姨看着她睡梦中仍皱着的小眉头,又是一阵心疼。
君华许久没说话,她看看小孩,又看了看婵姨,若有所思。
婵姨自己还有三个崽,祁访枫再得她喜欢,君华也不好意思占着人家的屋。等孩子睡熟了,她就把祁访枫抱回去。
祁访枫已经装睡装得很熟练了,君华离开,她又坐起来开始翻书。
事实上,她自己也觉得,这个方法还是太离谱,但她真是没招了。祁访枫已经竭尽所能地暗示君华,甚至还有桑蔼打了个意料之外的助攻。
自己把能做的都做了,现下除了焦虑也干不了什么,祁访枫索性先把事情放开,继续学字。
事已至此,多看点书吧。
消磨尽了精力,祁访枫就躺回床上睡觉,并且睡得很香。
等她打着哈欠醒来,就看见头顶探着张闪光的白脸。
祁访枫:“……”她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吓得打了个嗝。
君华说:“啊,果然是吓到了。”
祁访枫就缓缓冒出个问号:敢情你扒着婴儿床头就是为了吓人?
她慢吞吞地爬起来,瞪了君华一眼。蛇妖完全会错意,伸出手指戳戳她的脸:“别急,马上带你出去啦。”
祁访枫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她琢磨出啥来了?她要带我去哪?”】
圣通王冷笑道:【“你自己作出来的,自己受着吧。”】
蛇妖抄起小孩,从抽屉里抓了张符纸,又在杂物堆里掏了根裹着布的长条物件背在背上,欢快地出门了。
君华半点没藏,光明正大地出了街道就开始在别人房顶上梯云纵。祁访枫窝在君华怀里,双手紧紧攥着她的衣领,眼睛不住张望。
终于降落在一户人家的屋顶,自上而下看去,院中一片肃静,来往之人披麻戴孝,神色哀戚。
棺材笨重地停在正厅,蒲团上跪了几个哭得伤心的亲属。
祁访枫:“……”她的困惑逐渐转变成了震惊。
【“她什么毛病,怎么带小孩逛灵堂?”】祁访枫第一时间是震撼,随后又有些可惜,【“这人进棺材了啊,不然我就借心一用了。”】
君华说:“这是个奴隶贩子的葬礼。”
“崔家,要完了。东莲王讨厌奴隶贩子,崔家,勾结了。”她说得很慢,到底是还不熟练陆地话。
祁访枫努力理清了其中的逻辑。
东莲王是她们这个国家的国主,她厌恶奴隶交易,而崔家和奴商勾结,已经要被清理掉了。
君华见她皱着脸,不由得问道:“怎么了,你不是很讨厌她吗?在仇人的葬礼上笑得高兴才是礼仪。”
“若木说了,趁年轻多结几回仇,回头参加葬礼才会神清气爽。”君华说。
祁访枫:“……”
她其实感受到了君华试图让她的“恐惧”去神秘化,从而不再担忧梦魇。
但问题是,她只是想找个适合的人选掏心而已。
祁访枫心下叹气,只觉这一计是失败了。
也罢,挣来十五天也是赚的。祁访枫乐观地想。
下一秒,君华说:“我带你去看崔家怎么完蛋的。”
……
院落中,灵堂内风波渐起。
“早同你说过莫做那牙人勾当,到如今又能怪谁呢?”跪在蒲团上的女妖一身缟素,面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喃喃自语。
灵堂之中,来客三五成群,不安或嫌恶地窃窃私语。更多的,来也不敢来。跪在她身边的人无心听她说了什么,狭小的庭院中熔炼了千百种心思,兵卫破门而入的瞬间,仿佛有火光一闪而过。
宾客乱作一团,女妖只是扶着棺椁低语,对他人的尖叫视若无睹。
“阿娘在时劝,后来换我劝,你从来不听。”
被兵卫拉起时,女妖似乎猛然惊醒,以让人意想不到的音量嘶吼:“王上明鉴!崔家!崔家!崔家!”她连呼三声,骇得宾客心惊胆战。
女妖狠命挣脱了兵卫的牵制,一头撞向棺椁,鲜血流下,一命呜呼。
祁访枫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缩回君华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