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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拜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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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访枫自己能跑得很稳当了。
君华就心大地放她自己出去吃百家饭,只告诫她不要跑出南街的范围。祁访枫听话地满大街撒欢,在邻居们的注视下招猫逗狗,搁外面野累了就吃,有了力气又出门撒欢。
她不仅自己四处撒野,还要带上桑二娘。
桑霭见两个孩子扑来扑去地打滚,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小孩玩小孩的,大人也有话题聊。
桑霭笑呵呵地:“下个月得往更南边走点,如今生意难做,只有南边的人肯给高价。这一路怕是不安全,到时也麻烦女君了。”
君华摇头:“不会。”
虽说战事停了几年,但商人向来是机灵的。战火不会发个通告,耳提面命地告诉你它要来了。等人去野外寻些能吃的草,被探路的斥候一箭射死,死人才知道它悄无声息地燃烧了。
桑霭对野地的箭矢格外警惕,但生意不能不做。她雇用了一位强悍的剑客,箭矢对她的威胁性就大大降低了。
这是一位世外高人。桑霭寻思着。她虽不餐风饮露,在山洞里感悟云雾和蚰蜒的扰动,但君华确实是高人,高到不像她这个层次能接触到的存在。
能单枪匹马带着两百流民在乱世杀出一片桃花源的武力,只论货与帝王家,她也绝对是个稀世的奇珍。
这就需要谨慎对待了。人家来给她但护卫又不是缺钱,那么小商人能给她些什么呢?
“近来新得一匹缎子,颜色艳丽,最是衬女君这样的年轻人。”桑霭说。
年轻人的眼睛噌地亮了,桑霭笑得慈祥,又转头看两个小孩,招呼她们吃饭。
餐桌上,桑霭看祁访枫自己捏着勺子,奇道:“她已经会自己吃饭了?从前才那么点,只能躺在摇床里呢。”
君华点头:“嗯,厉害。”
祁访枫自豪地扬着勺子:“厉害!”
八岁的桑二娘就在一旁给她鼓掌。
两个娃娃吃饱了,祁访枫又带人出去野,她指着前方花枝招展的大公鸡,严肃地拍拍同伴的肩膀。二娘紧张地应了,伺机而动,在野鸡低头啄食的瞬间扑上去,长甲瞬间伸出,死死按入要害。
倒霉的野鸡挣扎扑腾,狐狸崽遵从野性驱使,生着獠牙的嘴一口咬上去。
祁访枫激动得给她鼓掌,兴奋得小脸红彤彤的。
桑家佣人看着二小姐身上的鸡毛和血渍,魂不守舍。
两个小孩提着野鸡就往山下跑,她们在佣人欲言又止的视线下烧水拔毛杀鸡一气呵成,又开始忙着包荷叶糊泥巴。
君华先前承担了烧水的重任,此刻蹲在院子里帮忙生火,白皙的脸颊也沾上了泥色。
若木今天在家,她把糊成泥猴的小孩从火堆旁抱起来。
祁访枫莫名被抱起来,小脸上全是不满。
二娘乖乖地站起来,往自家佣人那靠了靠。君华专心致志地拨弄那只潦草的烤鸡,似乎在思考它什么时候熟。
若木:“你还不能吃这些吧?”
祁访枫用沾了泥巴的手拍到她脸上:要你管!
若木毫不在意,用她身上还算干净的衣角擦掉自己脸上的泥。祁访枫瞪她,她又笑眯眯地把人放回去,转身进屋,好像她来一趟就是为了气人。
祁访枫翻了个小小的白眼,继续拉着两个玩伴扒拉可怜的烤鸡。
烤鸡在她们戳来戳去的催促下勉强熟了,佣人深吸一口气。
祁访枫把烤鸡塞给君华,佣人松了口气。
蛇妖对着那表皮焦黑,内里血红的烤鸡茫然了一下。她提起烤鸡,嘴角处鳞片收缩,裂开狭长的缝隙,那只烤鸡完完整整地被咬进去了。
祁访枫呆了一下:“呜啊?”
君华认真嚼了几下,然后直接咽了下去,她说:“不好吃。”
“……”
祁访枫堪称落荒而逃地跑开了。
……
她经常在奔跑,身板越跑越结实,吃得也越来越多。
君华发现后就让她带着食材上门讨饭吃,一半吃一半送。小孩背着小竹篓挨家挨户敲过门,邻居们基本知晓了这么个小不点的存在,祁访枫偶尔路过还能被投喂点点心。
今天也是如此,她高兴地从卖点心的小贩手里接过糕点,扬起一个甜甜的笑脸。邻居们友善和蔼地看着她一溜烟跑了,下意识招呼她慢点。
她跑得越来越快,新鲜的空气灌入肺脏,与完全的婴儿时期相比,她微微获得了掌握力量的安全感。头顶落下的一片阴影提供了凉爽,祁访枫抬头看去,远处是一面被风吹起的旌旗。
她似乎一气儿跑到了南街的尽头。
风停了,旌旗垂下来。阴凉被秋日的烈阳取代,南方的远天有些阴云,似乎要打破秋高气爽的局面,也不知道那面旗帜下雨时会不会收起来。
【“走吗?”】圣通王问,【“你想过平静的生活,但这里,不会一直平静。”】
祁访枫回头,搬了竹凳坐在院墙下纺织的女妖三五成群,聊起田地的收成、街边的流民,她们也看见了她,于是笑着挥挥手。
君华抱着一匹匹花布料,直直朝她走来。她的陆地语进步了些,那几匹花里胡哨的布料似乎让她心情很好,因此她絮絮叨叨起来。
——你瞧,是不是很漂亮?我也给你裁一身吧!再过几天就过节了,可得穿得热闹又富贵。直裾喜欢吗?曲裾呢?不然诃子裙?
她顺着她的目光,说:“那是东莲王的旗帜,莲花,你喜欢吗?”
祁访枫摇摇头。
【“就算是躲进深山也不能在乱世中幸免。”】她对圣通王说,【“我得留下。”】
【“那你要做什么?逐鹿天下?”】
【“……走一步看一步吧,大姐在南街颇有声望,官吏也避她一头,回头好好经营一下,保不齐能谋个好营生。”】祁访枫说。
她想,她会做一些漂亮精巧的小玩意,兴许能做做生意,那些东西炒作一下就能卖高价。
【“……你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天真。”】
祁访枫哼了一声,一只手忽然按在她脑袋上搓了搓。
她谴责地抬头瞪人,是若木。
蝶妖蹲着,又揉了她两下:“小枫长大了,不喜欢姐姐了。”
祁访枫不久前给自己“起”了名字,按她原本的语言说的。
这三个字的音节与大陆语无甚相干,若木听了,只是笑着应好。君华则一如既往地归结于读书,对奇怪的音节见怪不怪。
若木对君华说:“她也到年纪了,总不能一直自己乱看书,送她去上学吧。”
君华:“那我带她回去准备一下。”
祁访枫好奇地看向她:“准备什么?束脩吗?”
君华兴致勃勃地说:“我得给你换一身漂亮衣服。”
祁访枫想起她大红大绿的审美,脸一下就垮了。
若木在一阵鸡飞狗跳中慢悠悠起身,悠哉地背着手回到家中,晃晃悠悠地走到院子里散步。
祁访枫瞪着一双了无生趣的死鱼眼。君华给她打扮得特别喜庆,完全是红包。若木没抱她,憋笑着冲她招手:“走吧,我给你找个老师。”
祁访枫问道:“找谁?”
若木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忙得很,君华懂得不比你多,你要一辈子当文盲吗?”
祁访枫哼了一声,哒哒跑在她前面。
若木给她找的老师就是那个士人打扮的女妖。
女妖脸颊瘦削,眼角皱纹明显,眼神却清明锐利。一双眉毛压下来,莫名显得严肃古板。
若木按礼递了束脩,介绍道:“这是我妹妹,祁访枫。这是司月夫人,快见过夫人。”
祁访枫在南街跑个没完,也听过一些妖族的礼俗。“夫人”这个称呼并不意味着对方有了丈夫,而代表她的德行出众,而后演变成对有过官身或在职官员的尊称。
祁访枫乖巧作揖:“见过夫人。”
司月不做回应,也不接束脩,只看向若木:“老身知道。”她的声音苍老又中气十足,鹰隼似的眼睛扫过穿得很热闹的小孩,语气古怪:“她是人类,我不收。”
若木还没说话,祁访枫就皱起眉头,嚷嚷:“人类又如何?”
司月没想到她会出声,惊讶一瞬后冷哼:“人类骄奢,高门士族乃至摄政王皆以豢养人宠为荣,攀比成风,空耗家财国力,如何说不得?”
小孩忽然用力一拍桌子,气势十足。司月下意识皱眉,看起来更像个古板的教导主任。祁访枫质问道:“敢问夫人,路匪逞凶,杀人越货,行人可有错处,货物可有罪名?”
司月不怎么喜欢她,却也认真回答:“自是没有。此乃路匪之罪,非行人之过,遑论货物。”
“既是路匪之罪,为何以罪论我?”祁访枫瞪着她,“拿刀杀人的是路匪,要豢养奇珍的是高门,如何成了‘奇珍货物’的罪过?”
“帝王高门豢养人宠,攀比成风,如何怪得到宠物身上?若依你之见,世风日下乃奇珍之过,世人铺张浪费便是织工农人之过。若不织出这般锦绣,不就不会引得世人挥霍追捧吗?”
“被锁在笼中的雀鸟能左右家族兴衰、国家存亡,那要家主帝王做什么,统统养鸟去!一门心思将鸟儿哄高兴了,否则如何安国富民?”
“美人倾国,帝王倾心,世人津津乐道,一朝王朝倾覆,不论吏治腐败,朝政荒废,只说倾国者祸国。既要美人羽衣妆点盛世,又要羽衣系住叛军马蹄,既是羽衣胜金甲,将军何不粉黛面孔一舞定江山?”
祁访枫越说越来气,忘了自己的体力还不足以支撑这样激烈地辩论,说到最后差点无力跌坐。可司月先前看不起她,她就硬是好面子地撑下来,半点没露怯。
……
司月低垂眉目,只轻轻摇着自己的折扇。
孩童先前的言辞太激烈,屋梁似乎都还回荡着余音,因此这样的沉默回应显得太震耳欲聋。
【“我用错词了?”】祁访枫忍不住尴尬,偷偷地扣了一下自己的衣角。
小王幸灾乐祸:【“你猜!”】
可恶,下次一定不会为了装模作样拽这种半白不古的东西了。祁访枫想。
……
司月停了摇晃折扇的动作。
【“剩余寿命:一年零八个月。”】
祁访枫一愣:【“她,她给的?”】
圣通王有气无力地:【“都说别对‘爱’定义太狭窄……”】
祁访枫抬头去看司月,发现她也正看着她。
某种意义上,司月其实很清楚,人类之所以被一部分妖族青睐,纯粹是因为难养活,玩的就是物以稀为贵。这些人类也符合宠物的身份,至少司月曾经接触过的人类都是这样。
她没有豢养“人宠”的心思,从来都是。
在司月眼里,人类与妖族的差距只在于前者没有兽形。妖族不容侮辱,人类就能了吗?
可偏偏人类总作为“宠物”出现。
为奢靡一事与上官争执,乃至被罢官司月都不后悔。只是时间一长,她难免有了几分怨怼:既有灵智为何自甘堕落,又索求锦衣玉食引得众妖攀比?
司月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正要说话就见那小孩警觉地拉住监护人的手,嚷道:“她不喜欢我,我不要她!”人没多大点,嗓门倒是不小。
若木笑道:“夫人,你的学生要跑了。”
司月骂她:“我何时要收这个学生了!”
祁访枫高声道:“不收就不收,我还不稀罕呢!要收徒,那就给我道歉!”
司月面色一僵,只觉抹不开脸。她看向若木,试图让她帮忙给个台阶,祁访枫伸手作势拦在她们中间,就这么和她对峙,从一只喜庆的小红包变成了气鼓鼓的小红包。
她这副个头能挡住就怪了。
司月重新把目光移向若木,蝶妖面带微笑却不作声。司月只得蹲下来,与祁访枫平视,她温声道:“此番是老身不是,教你伤心了。还望姑娘海涵,与老身一结师生之谊。”
祁访枫装了会矜持,司月依旧目光平和地等待,她就忍不住欢快道:“原谅你了!”
两人走完礼仪流程,司月问:“你先前所说美人羽衣之事,老身闻所未闻。这是哪来的典故?”
祁访枫看了眼若木,蝶妖眨眨眼,不说话。小孩转头,脸不红心不跳道:“我姐说的。”
新出炉的老师尾音上扬到一个困惑的高度,她说:“你大姐一字不识,二姐经学史书一概不看,整日没个正形,如何教得了这些?”
祁访枫:“……”要不是定力十足,她高低回头踹若木一脚。
最终,她只是慢慢地转过脑袋,瞪了若木一眼。
蝶妖看戏看够了,握着拳头慢悠悠地往手掌一锤,好似忽然想起什么。她说:“家中长辈年纪大,知道得多,似乎是什么古籍旧事,我偶然讲起,让她记住了。”
若木拍拍小孩的脑袋,欣慰道:“她倒是记得牢,我一时还想不起来自己说过这故事呢。”
司月没好气地赶她走:“有你这般姐姐,简直骇人听闻。”
若木顺水推舟地告退,兴许是不巧,忽地落下大雨来,雷鸣不断,灰暗的雨幕闪过苍白电光,模糊了她的背影。她走入雨中,再不见踪迹。
祁访枫看了她一会,收回目光,问道:“咱们先学什么?”
司月自是先对她进行考校,一时纳罕不已:“家中不曾教你识字吗?”
祁访枫:“我姐说我年纪小握不住笔,写出来也是丑东西,没让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