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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刁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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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煜从泥地里爬起来时,浑身裹得像块刚滚过面包糠的鸡胸肉。
连头发丝都挂着棕褐色的泥点,沉甸甸地坠着。
他抬手胡乱抹了把脸,睫毛上还沾着星子似的泥粒,迷迷糊糊睁眼,就见叶时漾正踩着田埂快步跑来,眼里的担忧快溢出来了。
“小煜,摔疼没?”
先被牛顶得后腰发僵,又一头扎进泥里呛了口土,说没事纯属自欺欺人。
可薛煜脑子里只剩个“忍”字在打转:
好歹曾是个神仙,心胸总该比凡人开阔些,这点破事忍忍也就过去了。
他被叶时漾抄着胳肢窝从泥里捞出来时,还在挣扎着蹬腿:“没事没事,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别蹭你一身泥。”
这回他学乖了,特意绕开先前出事的大路,沿着田边窄窄的小径往前走,跟叶时漾保持了一定距离。
许是阎王爷终于瞧他可怜,足足走了五六分钟,竟没再撞见半分倒霉事。
薛煜正暗自松气,想着总算是熬出头了,眼角余光却瞥见前头田埂上又冒出个牵着牛耕地的老农。
他立马收住脚步,特意往路边多挪了挪,隔着老远就跟那头牛保持安全距离。
本以为这样就能平安路过,没成想刚走到牛前头,身后突然冷不丁炸起两声“哞——”。
薛煜心里一紧,只敢悄悄转过去小半张脸,白净的皮肤沾着块灰扑扑的泥印。
余光里,就见那头牛不知发了什么疯,甩着尾巴直冲冲朝他奔来。
“快往路上来!”
叶时漾的声音紧跟着传来,他早盯着这边没挪眼,此刻已经快步冲过来,伸手就想抱他:“小煜别怕,哥哥抱你上来!”
脚下的泥地软得像块没揉开的面团,薛煜刚拔腿想往大路冲,两只脚就跟被黏住似的,猛地往前一挣,整个人便摇摇晃晃往后倒。
不偏不倚,一屁股正正砸进旁边那堆还冒着热气的牛粪里。
“唔……”
先是湿凉又带着点诡异弹性的触感从屁股蔓延上来,紧接着,一股混杂着青草腥气的恶臭“嗡”地钻进鼻腔。
薛煜僵在原地三秒,眼眶“唰”地红透。
方才死死憋着的那股委屈终于像决了堤的洪水,扯着嗓子就嚎了出来:“啊啊啊啊啊!死牛!都怪你!”
大路上的白无常看得嘴角直抽,“天呐……”他赶紧抬手捂住嘴,那表情活像见了什么惊天奇闻。
这哭声简直能掀翻半片天,连追着的牛都被吓了一跳,“哞”地低吟一声,竟夹着尾巴往回退了几步。
薛煜泪眼朦胧里瞥见那牛回头,就那一眼,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哪是什么寻常牲口的呆愣眼神?
那眼珠子里分明转着股阴险的坏水,透着股说不出的促狭,恶俗得让人牙痒痒。
是阎王!这混蛋肯定是阎王变的!
“我打死你这头牛!”
薛煜猛地从牛粪堆里爬起来,也顾不上满身的污秽,随手抱起地上一块沉甸甸的湿泥,红着眼就朝牛冲过去。
“我跟你拼了!”
他这边闹得惊天动地,自认为勇敢的跟阎王拼个你死我活,可在旁人眼里,就是个满身泥巴的小伙子正对着一头牛发疯。
牛主人赶紧把牛护在身后,搓着手一脸焦急:“小伙子,小伙子你消消气!俺们真不是故意的,俺给你赔罪还不行吗?”
“俺家就这一头牛啊,真要是打坏了,地里的活儿就没法干了,一家老小还等着吃饭呢……”
这话像盆冷水,“哗啦”一下浇在薛煜头上。
他举着泥块的手顿在半空,抽噎着往那头牛再看,方才那股子狡诈劲儿早没了,只剩下牲口特有的憨厚眼神,安安静静地嚼着嘴边的草。
阎王早溜得没影了。
薛煜望着手里的泥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牛粪的裤子,鼻子一酸。
委屈像团湿棉花堵在胸口,屁股上那股子臭味还在跟他较劲。
薛煜的哭声越发响亮,丢了泥块的两只手,跟擂鼓似的往牛头上招呼,带着哭腔重复:“死牛!死牛!”
叶时漾从后面赶过来,脚步却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顿住了。
那张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难得浮出几分犹豫,声音放得极轻:“小煜,我们先回去洗澡,好不好?”
薛煜一眼就看穿了,这是嫌他脏呢。
可他这一身狼狈,哪样不是拜叶时漾所赐?
现在倒嫌弃起来了,天底下哪有这么白眼狼的道理!
他不好受,谁也别想舒坦。
薛煜胡乱抹了把鼻涕,拖着沾满泥污的步子朝叶时漾挪过去,张开双臂,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偏偏又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可怜:“哥哥抱我回去。”
叶时漾自小是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少爷,洁癖这毛病说起来不过是冰山一角。
可看着薛煜这副模样,终究是狠不下心来折损他的自尊。
他往后退了半步,语气里带着商量的余地:“嗯……等一下好不好?哥哥上去抱你。”
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薛煜却半点不领情,火气“噌”地窜上来。
叶时漾要是不抱,他现在就回天上,这辈子都不管这人了!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就算叶时漾长着张再好看的脸,他也绝不会心软!
见他眼圈又红了,叶时漾只好压下那点犹豫,上前想把他打横抱起来。
哪料薛煜又拧起了眉毛,不乐意了。
他站得笔直,伸出两只胳膊,态度硬得像块石头:“哥哥要像抱宝宝那样抱我。”
叶时漾:“……”
他太清楚薛煜的性子,若是不依,这人能跟根铁柱子似的钉在原地,耗到天荒地老。
没办法,叶时漾只好弯下腰,让薛煜的胳膊圈住自己的脖颈。
薛煜毫不客气地往他身上一扑,细腿紧紧环住他的腰。
可低头一看,叶时漾的手只小心翼翼扶在他大腿上,离沾了牛粪的屁股远远的,连边都不敢碰。
他立刻不乐意了,两条腿在叶时漾腰侧蹬来踢去。
“我的屁股都要掉下去了!哥哥都不给抱好!你又想摔我是不是!”
“……”鼻尖已经萦绕开那股“芬芳”,叶时漾还想做最后挣扎:“这样稳妥些,小煜。”
薛煜又踢了他一下,催得更急:“快点快点!”
他就是要让叶时漾这个罪魁祸首,也尝尝什么叫崩溃!
叶时漾终是妥协了,一只手按住他乱扭的腰,另一只手认命般托住了他的屁股。
哪怕掌心立刻传来黏腻的触感,也硬是没松半分。
他脸上的笑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轻声道:“好,哥哥这就带你回去洗澡。”
身后的白无常早捏着鼻子退开半步,看薛煜的眼神活像见了什么脏东西。
偏薛煜眼角余光扫过来,那目光利得跟淬了冰的刀子似的,白无常吓得赶紧摆手。
还好不用自己抱。
他偷偷打量着叶时漾的背影,心里头竟生出几分佩服。
这凡人是真有魄力。
离木屋不过几百米路,叶时漾看着清瘦,臂力却着实不弱,抱着薛煜走得稳稳当当。
幸好直播镜头跟随着另一边嘉宾干活,连带着摄影机的老前辈也寻了别处闲聊,没人撞见这副光景。
两个人的自尊心都保护了下来。
木屋安安静静的,阳光透过木窗棂落在地板上,淌成一片暖融融的光斑,倒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思。
薛煜早忍不了身上的味儿,一进门就抢着去洗澡,足足在里头耗了半个多钟头,沐浴露用掉小半瓶,洗到浑身香喷喷的,才不情不愿地出来。
叶时漾紧跟着进去了。
薛煜没再折腾,只趴在凉席上对着电风扇吹,眼皮子都懒得抬。
白无常这时轻手轻脚跟进来,反手带上门。
“薛大人,闹够了就该做决定了。”
他蹲在床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小神替您争取了这么些时间,您总该舍得放下了吧?”
薛煜没吭声,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凉席的纹路,像是在琢磨什么。
白无常见状,又往前凑了凑,苦口婆心地劝:“他是凡人,您是神仙。”
“对您来说弹指一挥间的功夫,对他可是眨巴眼就到头的一辈子。”
“您老揪着他不放,图个啥呢?”
“阎王爷那边意思明摆着,您再执迷不悟,后头的麻烦可就不是掉泥坑踩牛粪这么简单了。”
沉默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了半天,薛煜才低低开口,声音闷得像从肚子里滚出来的。
“那你的意思是……现在就让他死?会不会太残忍了点?”
白无常咂咂嘴:“这有啥残忍的?您还多留了他几天命呢,够仁至义尽了。”
等他咽了气,那根牵牵绊绊的红线自然就断了。
到时候各投各的胎,各走各的道,谁也碍不着谁。
总好过天天掉泥坑踩牛粪,他看薛煜现在就快扛不住了。
瞅着薛煜微微松动的神色,白无常赶紧加把火:“就算您现在舍不得,日后腻了,他还不是要死?”
“早死晚死都是死,何必让他多贪这几天活头,到时候更难舍?”
“再说了,真要靠那戒指护着他……那日子可比死了还磨人呢!”
“……哦,也是。”
薛煜的头埋得更低,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我知道了。”
“那我是不是……待会儿就直接把戒指要回来,然后……就不管他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