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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皇陵石料案的旧事浮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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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淅淅沥沥下了不停的雨,檐角的水珠串成断珠,连墙根的青苔都失了往日的绿,只余下一片灰扑扑的湿意。
魏国公一家被打入大牢后,不到半月便审出了数桩陈年旧案,最终一道圣旨下来:魏氏一族通敌叛国、贪墨赈灾,罪连三代,流放岭南瘴疠之地,永世不得踏入中原半步。
大树一倒,猢狲便作鸟兽散,依附魏国公府的那些家族,没了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庇护,亦倾颓低调了不少。
上京那边的风波终于尘埃落定之时,林昭微刚在青溪县料理完尤家的后事。尤家远郊偏房还剩几个老弱妇孺,她亲自派人帮着收拾了尤家空置的宅院,又给孤寡的老妪送了些米粮,才算把这桩牵连甚广的旧案彻底了断。
旧案了结,但重修事宜也刻不容缓。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忽然传来衙役的通报,说工部的文书到了。不仅拨下了修缮河堤的专款,工匠也由京城直接调派,不日便会抵达青溪。
看来这舞伶君的洛神赋,真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看了。
林昭微对着春桃叹完气,转头就换上官服打了把伞去了河堤。
河岸边的青石板铺得齐整,外层垒砌的石块看着方正厚实,可蹲下身细瞧,指尖能触到石块边缘细微的裂痕,顺着缝隙往里看,隐约能看见内部交错的纹路。就像当时谢临舟说的,表面瞧着完好,内里早没了支撑的力道。
负责监测水情的河工从远处跌撞着向林昭微跑了过来,手里的测水标尺还在滴着泥浆,“不好了,上游山洪暴发,估摸着不到半日,大水就要淹了这儿!”
青溪地势低,容易被淹。只不过这次水位之高始料未及,再加上河堤的石料脆弱,恐难以抵挡多久。
老天爷你不善!
我只是想混到退休啊!
想是这么想,但是事拖不了一星半点,林昭微裤脚往膝盖上一卷,抓着河工扎进了雨幕,转身奔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车夫早吓得没了主意。她一把夺过缰绳,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别愣神,去县衙,越快越好!”
马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车轮溅起的泥水打湿了车帘,林昭微扒着车窗往外看,只见河堤方向的水面已泛出汹涌的浊浪,半个时辰的车程,此刻竟像隔着千难万险。
她必须赶在大水漫城前,敲响县衙的铜锣。
心里还在罗列着一二三点,马车已冲进县城东门,车轮咯噔一声陷进了泥水里,浑浊的黄水已漫过车轴。
她不等车夫帮忙,直接掀开车帘跳下去,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官靴,顺着裤管往上渗。刚往前跑了两步,就撞见几个抱着包袱的衙役,一个个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慌色,见了她竟愣在原地,“县丞大人!水怎么涨得这么快?”
“慌什么!”林昭微的声音穿透雨幕,伸手从腰间摸出县衙的铜钥匙,“春桃,你立刻去击鼓传讯,让衙役们带上铜锣分守十二街。赵班头,你带两人快马去邻县和州府送信,说青溪河堤将溃,请他们做好周边疏散和派援兵支援!”
吩咐完,她抓起官帽扣在头上,“剩下的人跟我来,按区块疏散百姓。所有百姓都疏散去城郊镇水山!”
镇水山是她来青溪第二年动工修的,一共有4条上山路。若当时为了防洪,定要被说“劳民伤财”,因此彼时对外只说县城风水缺了靠山,需造座山挡煞气,暗地里却按最高洪水位夯土垒石,连山石缝隙都灌了三层糯米灰浆。
如今倒成了救命的屏障。
哐哐哐的铜锣声响在街上传开,震得人耳膜发颤。十二个衙役各带两名捕快,捧着户籍册往各自负责的区块跑。
林昭微撑着伞在街巷间穿梭,看见有妇人抱着孩子跑不动,便让衙役背上孩子;遇到固执的老汉要守着祖宅,她干脆直接让人架起老汉往山上送。
雨越下越大,泥泞裹住了鞋履,可没人敢停下脚步,户籍册上的名字要一个一个勾,百姓的身影要一个一个往山上引。
不到一个时辰,最后一批百姓也被护送上了镇水山。
站在山顶往下望,县城的屋檐已被浑浊的河水漫过半截。
林昭微拿着名册核对,却见负责该区块的王乡绅之子脸色发白,眼神躲闪,此刻身上的锦袍沾了泥污,显然是慌不择路跑上山的。
“王齐,你负责的西三区块,人数都齐了吗?”
王齐支吾了半天,“我来时太急,没顾上清点……好像……好像少了张老栓夫妇?”
“你没按规矩点名?西三区块就他们一户独居老人,你怎么敢擅离职守?”
“水都快淹到脚脖子了,我哪敢多待……”王齐还在辩解,山脚下已经传来了轰隆声。浑浊的黄浪正像脱缰的野马,顺着街道往山上蔓延,不过片刻就漫到了半山腰。
“春桃,看好这里,谁也不许再下山。”林昭微转身就往山下跑,腰间的官牌撞在石阶上叮当作响。
“我跟您去!”春桃伸手要拉她。
“我的失职,我自己担。”林昭微回头看了眼已经漫到山脚的洪水,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你留着,替我看好这些百姓。”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林昭微的官帽早被风吹掉了,发髻散了一半,湿冷的发丝贴在颊边,素色的官服沾满了泥点,裙摆被树枝勾破了好几处。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三区块跑,走到半山腰,就见两个身影正抱着小羊往上冲。正是张老栓夫妇,怀里还揣着个竹篮,里面塞着刚下的鸡蛋。
“你们怎么还在这!”林昭微一把拽住老两口,“快跟我上山!”
“俺们想着再抱两只羊……”
“命都要没了还顾羊!” 林昭微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了骇人的水哮声。三人回头望去,只见数丈高的水墙正拍打着脚下不远处的山壁。
“跑!”林昭微一手拽着一个,拼尽全力往镇水山顶的方向冲。
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路早已成了泥沼,她能做的,只有死死攥住那两只布满老茧的手,在越来越近的水声里,朝着山上那片微弱的灯火狂奔。
浪头来得比想象中更凶,林昭微只觉一股巨力从背后撞来,天旋地转间,她下意识将张老栓夫妇往身前护了护。冰冷的洪水卷着泥沙灌进喉咙,她死死闭住眼,指甲几乎嵌进老人的衣料里。
不知被冲了多久,三人重重撞在一处石壁上。林昭微呛咳着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竟被卷进了个半山的洞穴。洪水还在往洞里涌,却因洞口狭窄渐渐缓了势头,只没过脚踝,泛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张老妇人瘫坐在湿滑的地上,看着洞顶不断掉落的泥块,突然放声大哭。张老栓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推洞口的碎石,却被上方滚落的土块砸中手背,疼得他倒抽冷气。
“别碰!”林昭微哑着嗓子喝止,她扶着石壁站起身,发钗早就不知所踪,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头上,“现在动土只会让塌方更厉害,先稳住。”
她摸索着往洞穴深处走了两步,指尖触到一块平整的岩石,“这石头是实心的,一时半会儿塌不了。洞里能透气,说明有缝隙,等水退些,总会有办法出去。”
话虽如此,洞外的雨声却越来越急,夹杂着远处房屋坍塌的巨响,更衬得这方寸之地死寂得可怕。洞里仅余几缕微弱的光从石缝里透进来。
林昭微从湿透的袖中摸出半块被泡软的桂花糕。这还是陆景然早上给她的,此刻倒成了唯一的慰藉。她将糕点掰成小块,“吃点东西,保存力气。”
张老栓夫妇接过桂花糕,指尖捏着软塌塌的糕块,却没什么胃口,只小口抿着,眼神仍时不时往封死的洞口瞟。
水不会这么快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摸清这洞穴的底细。
洞口的土石堆前有几处相对松动的石块,想着若是后续需要凿开洞口,这些地方或许能省些力气。但还要观察石头间的走向,不能贸然动土。
期间张老夫妇几次忍不住叹气,她都轻声安抚,要么说起青溪县往年丰收的景象,要么讲些有趣的断案小事,尽量转移两人的注意力,让这压抑的等待显得不那么漫长。
这种压抑的紧张不知道过了多久。洞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可洪水冲刷石壁的声音也开始减弱。
洞外却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铁器凿击岩石,伴随着粗重的喘息,还有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认不出,“昭昭!林昭微!你在里面吗?”
是陆景然!
林昭微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在石壁上也浑然不觉,“我在!陆景然,我在这里!”
洞外的凿击声骤然变急,碎石簌簌往下掉。林昭微带着张老夫妇沿着石块的走势也在洞中搬运和清理石块和泥土。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石壁上终于被凿开个尺许宽的口子,一道身影踉跄着扑进来,带起满洞的尘土。
林昭微借着微光望去,心脏忽然一缩。
眼前的陆景然哪还有半分平日的风雅?平时钟爱的月白色锦袍被划开数道口子,沾满了泥浆与血污,原本束得整齐的发冠歪斜着,几缕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他左手握着把断了刃的匕首,右手血肉模糊,指节处还嵌着碎石,显然是徒手刨土弄的。
“你怎么样?”陆景然的声音抖得厉害,他几步冲到林昭微面前,伸手就想去探她的脖颈又止住,转而又摸了摸她的胳膊,“有没有受伤?哪里疼?”
他的指尖滚烫,带着泥土的腥气,触到她冰凉的皮肤时,林昭微竟莫名红了眼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景然。
总爱摇着折扇、笑意温吞的公子,此刻眼底布满红血丝,嘴唇干裂起皮,连呼吸都带着不稳的颤音。
“我没事。”林昭微抬手按住他发抖的手腕,才发现他的手烫得吓人,“你……”
“没事就好。”陆景然打断她,长长松了口气,仿佛瞬间脱了力,踉跄着靠在石壁上。他望着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方才在山上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你的名字。”
他没再说下去,但林昭微听懂了。洞外的雨声还在继续,可看着眼前这个狼狈却眼神亮得惊人的男人,她忽然觉得,这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好像也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