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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伦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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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漪跟了那轿子一路,不知不觉间,前方白雾渐起,红色轿子忽然加快速度,飞入雾中。
她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浓雾遮蔽视野看不清前路,只能朝着那隐约的一抹红色追去。
不知多久,浓雾终于淡去些许,眼前出现一座气派的宅子,在朦胧的雾气中朱门大开,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门檐两侧各挂一端的大红灯笼,在阴风中幽幽轻晃,仿若替主人迎接来客。
而星漪方才追了一路的鲜红轿子,正静静停在大宅的门口。她走上前,盯着那轿子轻唤了一声:“洛姑娘?”
耳边死寂一片,唯有心跳如催命般地鼓动不止,眼前的轿子却终毫无反应。
星漪顾不上许多,抬手去掀那轿帘,这一次却没被莫名的力量排斥,垂落的帘布霍然被拂开,只见轿内的座位上,静谧燃烧的红烛被忽来的风扰动,布满轿内的白色囍字霎时间好似活过来一般,随着烛火摇曳了一瞬。
洛姑娘不见了。
星漪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轿子愣了许久,缓缓放下轿帘,转头看向那宅子。
顺着敞开的大门望去,暗淡的灯火模糊地勾勒着幽深的庭院,沉重的压抑感漫上心头,脑海中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那绝非寻常之地。
可……既已对洛姑娘许下承诺,又怎能在此止步不前?星漪深吸一口气,终是义无反顾地踏上那冷硬的台阶。
跨入那快到膝盖的门槛,周身的温度好似瞬间降了许多,星漪动作微滞,警觉地扫视周围,依旧不见半个人影。
她定了定神,继续谨慎向前,绕过矗立门内的青石影壁,宅内景象豁然展现。房舍规整,瑞兽镇檐,庭院宽广大气,假山造型迥异,各具千秋,可见应是一颇为富足的大户人家。
若在白日,景致或许会很不错,可惜此时夜色昏沉,所见只有漆黑的轮廓。
而面前,依旧是一连串的红色灯笼,于道路两侧默然排列,幽幽燃烧,一路蜿蜒通向宅院深处。
指引之意,显而易见。星漪暗自叹息,眼下却也无他法,便踏着那红色灯笼透出的暗淡光晕,只身向前。
两侧的景致好似被沉入一片昏昧,脚下路途渐深渐远,好似没有尽头,穿过一道又一道月洞门,唯有黑暗中悄然扭曲的剪影,才是唯一变换的景色。
无声吹袭的凉风中,捎来几丝女子幽怨的哀泣,忽远忽近,闹得人心神不宁。
星漪忍不住加快脚步,直至跑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路终于尽了。眼前是一座不见灯火的漆黑房屋,唯有绵延至门口的灯笼,隐约照亮了那紧闭的门扉上的红色囍字。
凌乱的气息渐渐平复,星漪定了定神,上前抬手推门。
吱呀一声,闭合的门缝犹如脆弱的丝线应声而断,正中间的囍字亦是被撕成了两半,鲜艳的红色肉眼可见的散去,直至褪成死气沉沉的惨白。
下一刻,漆黑的房间里瞬时灯火通明,满屋子的白烛摆放各处,它们高矮不一,扭曲的烛泪狰狞盘扎,燃烧间散发出一股黏稠的甜腻。
星漪抿唇凝视这番景象,在门口驻足许久,才小心走入房内,转头看向内室——只见那雕龙刻凤的床上,赫然坐着一个穿着嫁衣的红色身影。
“……洛姑娘?”
一声试探地轻唤,却未能引起对方的反应,新娘子仍旧一动不动地蒙着盖头,双手矜持地放在腿上,身子微微倾斜地靠在床头,安静地好似睡着了。
星漪缓步走至其面前,捏了捏有些汗湿的手心,抬手将那盖头慢慢揭开。
与此同时,新娘子好似被从梦中惊醒,紧闭的双目长睫微颤,缓缓睁开。
四目相对间,二人皆是错愕不已。
嘭的一声,一阵狂风刮过,将门摔合,屋内烛火明灭跳动,女子细细的幽泣忽远忽近,直叫人头皮发麻。
随即,就见那文静的新娘子,忽然一把扯下头上被掀开一半的盖头,一脸不耐烦:“啧,装神弄鬼,有本事出来碰一碰。”
听着这熟悉的口吻,星漪顾不上周围的异常,惊疑不定地看向对方:“洛姑娘?”
“干嘛?刚掀完人家盖头,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洛梓涵挑着眉,显摆似的将手里的盖头转了转,哪知下一刻,盖头旋转着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蜡烛上,被火焰灼破了一个洞。
“我的盖头——!!!”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地尖叫声响起,一抹红色身影凭空出现,从两人面前飞扑而过,将那被燎得仅剩残余的盖头从烛火中抢起,静默片刻,猛地扭过头冲洛梓涵尖啸:“你竟敢毁我嫁衣!!!”
“什么你的?穿在我身上就是我的。”洛梓涵对此毫无愧意:“再说你身上这不还穿着一件呢吗?”
“当心,此人危险。”星漪神情紧绷,下意识做出了防备姿态。
眼前身影并不真切,而是处于一个模糊的状态,仿佛有无数个相同的人影正不断与之重叠,叫人眼花缭乱。
唯一能看清的,就只有对方扭向她们的脸,可那五官却是假的,犹如纸上勾画而出的妙笔,似哭似笑,一笔一画好似遇水晕染化开,有种失了真的毛骨悚然,更因此时的愤恨而平添几分狰狞。
盯着那身影看时,眼睛莫名发胀,星漪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人,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人?
那虚影听了洛梓涵的话,忽然一改之前的疯狂,神神叨叨地嘀咕:“你说得对……你与我皆穿着嫁衣,理应结为一对。”
她轻飘飘落到洛梓涵跟前,冰凉的声音透着几分诡异的缱绻:“夫人,你穿嫁衣的样子……真美。”
“你顶着个鬼脸跟我说这种话,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洛梓涵嫌弃地扭开脸:“死鬼,你丑到我眼睛了,能不能离我远点?”
星漪:“……”
“你嫌我?!”本已逐渐平和的虚影骤然震荡翻涌:“既已收下我的嫁妆,便是应了这门亲事!你怎能如此无情!!”
“你说的嫁妆是指那堆破烂?我就抓了把瓜子,还是潮的。”
“动了便是同意!由不得你背信弃义!!”虚影的声音愈发尖厉,一把抓住洛梓涵的胳膊。
星漪见状一惊,忍不住出声喊道:“洛姑娘!”
她刚欲上前,却发现洛梓涵忽然挑起眉头,嘴角浮起一丝莫名的笑:“哦,原来能碰到啊?”
星漪身形一滞,就见洛梓涵挥出拳头,结结实实砸在了虚影身上……并无效果。
“?”洛梓涵一愣,试着抽出被虚影抓住的手臂,却怎么也无法挣脱,直至此刻,她似是才真的有些慌了:“快快快!想想办法,她要强娶我!”
星漪猛地回过神来,凝冰成剑,向那虚影劈斩一击,那虚影瞬时散开,洛梓涵趁机脱身,可随即那诡异身影又重新汇聚成型。
星漪见状便知对方难缠,顿时放弃与之纠缠的打算,一把抓住洛梓涵,一剑斩开门扉,顺着来时那蜿蜒的路径往回跑。
“慢、慢点,我跟不上……?怎么可能?这不应该啊?!”
星漪回头看向愈发惶恐地洛梓涵,心中顾虑渐深,但此刻也顾不上其他:“我背你。”
说着,她横向一步撤到对方身前,微微俯身,借着其撞上背后的那股惯性,顺势抬手托起洛梓涵双腿,随即加快步伐向外狂奔。
依旧是来时的月洞门,穿过一个又一个,好似无穷尽,道路两侧的灯笼竟随着她的奔逃接连爆燃、次第焚毁。
火焰一路蔓延,愈演愈烈,撕心裂肺的凄吼如影随形。
“秋娘!秋娘!你我两心相许,更已受我嫁妆,为何最后还是弃我择他?难道只因我不是男子吗——!!!”
轰隆一声炸响,火光冲天而起,原本在黑暗中沉寂的宅邸仿若活了过来。
脚下的石板路骤然碎裂,碎石飞溅,狼藉一片。无数哭喊和求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然而环顾四周,却只有在火海中逐渐坍塌的屋舍,不见半个人影。
前方隐约可见外院中的青石影壁,大门已临近。
星漪不再分神,再次加快步伐,随着逐渐接近,影壁无端倒塌,嘭的一声砸在地上,露出遮挡其后的出口,然而那原本敞开的厚重朱门,正发出一阵陈朽的声音,缓缓闭合。
“不要走——不要再抛下我!!!”
绝望的悲嚎逼至耳畔,星漪没有回头,更没有犹豫,踏着那倒塌的石屏一跃而上,在大门即将彻底关闭的前一刻冲了出去。
恍惚间,似是听到一声哀婉的悲叹。
“终是……敌不过这俗世伦常……”
轰的一声,大门关合,彻底斩断了那未绝的余音,周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没有爆炸,亦没有哭喊。
星漪恍然回头望去,原本气派的宅府,此时灯笼已灭,檐角残败,紧闭的朱红大门上满是风蚀锈迹,好似它早已死去,方才她们所经历的一系列的惊心动魄都未曾发生过。
唯余那顶鲜红的轿子,依旧孤零零地停在阶下,似是在痴痴苦等着不会来的人。幽风拂过,轿帘飘起,内里空空如也,唯有一根燃过半截的红烛,烛泪涔涔,早已熄灭。
星漪如梦初醒,口中不住呢喃:“这到底……”
“放我下来。”
伏在背上的人闷闷地支吾了一声,星漪这才想起了什么,屈身将洛梓涵轻轻放下,回头一看,发现对方身上那件刺眼的红嫁衣竟已消失不见,恢复了原本的衣着。
然而见洛姑娘指尖挠着脸颊,目光游移,刻意回避自己目光的模样,竟是罕见地流露出一副羞赧的神态,不由得让星漪十分新奇。
她看着洛梓涵,欲言又止:“你……”
才说出一个字,洛梓涵便连忙开口解释:“哎,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力量好像突然就消失了,不过……感觉好像没之前那么饿了。”
星漪一顿,看着对方抚着肚子一副困惑的模样,心中逐渐复杂:“洛姑娘,你……不一样了。”
“哈?哪不一样?”
若说眼前之人有何不同,观其言谈举止,显然依旧是那个行事跳脱的洛梓涵。可说相同,对方却又与她记忆中的差异颇深。
星漪看着眼前青丝墨瞳的女子,乃至较先前更为成熟几许的容颜,整个人的气质似是褪去了那浑然天成的野性与危险,变得更加柔和了。
她迟疑片刻,轻声说道:“你现在,看上去与人族别无二致。”
“……呃?什么意思?”
看着洛梓涵仍是不解的模样,星漪干脆抬手伸到对方耳后,勾起一缕青丝置于她面前:“你现在,已经变成人了。”
洛梓涵墨瞳缓缓垂下,盯着那被星漪捻在指间的发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