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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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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越过隐冬,郑舒与榻上之人四目相接。
“醒了?”她率先打破寂静。
萧宴清却未答话,只怔怔望着她,眸中带着几分茫然:“我们……可曾见过?”
郑舒指尖微蜷,缓步走向一旁的圈椅落座,声线平稳:“家父乃河洛府尹。若未记错,与郎君应是素未谋面。”她不着痕迹地审视着他的神情。
听到河洛府尹的时候,面前的人肉眼可见的紧张,立刻转移了话题:“此处,是?”
郑舒看向隐冬,隐冬刚收拾了慌张,会意上前:“郎君昏倒在外,恰逢我家娘子途经相救,特将您送来医馆诊治。”
萧宴清抚上额角青紫:“嘶,”他勉力撑起身子嘟囔着:“没撞到过头啊……”
郑舒神色微滞,连隐冬也不自觉垂首。幸而他未再深究,转而郑重拱手:“多谢娘子救命之恩。在下——”他停顿了一会,“宴清,河清海晏的晏清。”
“我随家中商队出行,意外走散,对,意外走散。”萧宴清自我肯定了一番,接着道:“多谢娘子相助,今日之恩,必定铭记。”
郑舒唇角浅笑未变:“举手之劳,不敢当郎君如此重谢。”
“既然郎君已醒,我和隐冬去瞧瞧汤药可曾煎好。”郑舒起身敛衽一礼,“郎君且安心静养。”
萧宴清微微颔首,未再多言。帷帐落下时,他望着那道渐远的背影,琉璃般的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
郑舒步履不停,低声嘱咐隐冬:“这两日让底下人仔细照料,你亲自盯着。”
她略顿脚步,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郭轮廓:“此处离上京已近。你去送药时,记得探问他之后的打算。”
“奴婢明白。”隐冬轻声应下,又迟疑道:“娘子,奴婢看他说话多有吞吐,不如把人送去官府?”
“不必。”郑舒语气沉静,“他不肯说实话,与我们无关,救人而已不必插手太多,徒惹麻烦。”这一次他没开诚布公的说出世子名头,恐怕也是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份,不想被礼王找到。
隐冬心悦诚服:“娘子思虑周全。”
回到房中,郑舒独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叩着桌沿。
上一次遇到萧宴清,是在河洛地界,他突然闯入。这一次她都快走到上京了,在路边又遇到了他。
郑舒不知道还高兴还是绝望。
庆幸的是,这显然意味着世间当真存在着某种规则,执意要她与这位世子产生交集。既然需要如此费尽心机地“刷新”人物,就说明必然有必须完成的剧情线——她至少有了明确的方向。
绝望的却是,这般毫无逻辑的安排,让她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若再像上次那样,试图避开麻烦、甩掉累赘,恐怕结局又会是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了。
这简直就像穿进了一本书里,但悲催的穿书主角没看过书,只能两眼一睁就是蒙圈,而该死的规则还强求她这个闭眼玩家按剧情来。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既然有路可走,哪怕走错了……大不了重头再来。
“娘子?”隐冬轻步归来,“奴婢问过那位郎君,听他的意思,也是要往上京去的。”
郑舒垂眸不语。隐冬见状,忍不住轻声提醒:“娘子,我们此番入京待选,若是带着位陌生郎君同行,只怕……”
她何尝不知其中利害。可事到如今,若是不带上这位不谙世事的世子,恐怕自己根本活不到踏入京城的那日。
“我知道了。”郑舒抬眸,语气平静,“你先去歇着罢。”
“是。”隐冬敛衽退下,门扉轻合时带起细微的风声。
晨曦初露,细碎的金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空气中翻飞的微尘。
“当真要穿这个?”萧宴清捏着那件灰布短衫,粗粝的触感让他指尖发痒。
隐冬耐心解释:“娘子此行要入京参选,若是带着您这般容貌的郎君同行,实在惹眼。这是眼下最稳妥的法子。”
少年低头摩挲着粗糙的衣料,闷闷道:“知道了……”那张俊俏的脸早已皱成了包子。
“还请郎君快些更衣,车队稍后就要出发。”为了照料他的伤势,行程已耽搁半日,今日断不能再误了时辰。
郑舒步出客栈时,萧宴清已候在马车旁。虽是满身补丁的粗布衣衫,却依旧掩不住通身的清贵气质。隐冬凑近低语:“奴婢尽力了,可郎君这相貌……”
萧宴清听得耳尖泛红,目光飘向远处。
郑舒轻叹一声,转身走向道旁花圃,素手掬起一捧新土。她回到少年跟前,见他仍怔怔站着。
“低头。”
萧宴清顺从地俯身。微凉的泥土轻轻敷上面颊,带着晨露的湿润。他本能地后仰,却在触及她沉静的目光时顿住动作。
她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泥土传来,在他颊边轻轻蹭过。
待将尘土抹匀,端详着眼前脏脏的少年,郑舒接过隐冬递来的帕子拭净双手,径自登车:“出发罢。”
萧宴清怔在原地,耳际的绯红久久未散。待车队行出十余丈,他才恍然回神,疾步追了上去。
车马行了半日,停在一处郊野山原休整。地势虽高却平缓,萧宴清独自立在坡顶,远眺处已能望见上京城的轮廓,城墙上巡防的千牛卫身影清晰可见。
行至此处,很快就能见到姑姑了,萧宴清心中稍定。
“郎君?”郑舒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在看什么?”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语气轻缓,“郎君家中既为皇商,对上京城该是熟悉的。不像我久居河洛,还未曾见识过京城的繁华。”
“其实我也是头回来……”萧宴清脱口而出,随即警觉地转了口风,“我是说,头回独自来京。往日随家父同行,总是来去匆匆,不曾好生见识过。”
他垂眸整了整衣袖,想借动作掩去方才的失言。
“郎君此行入京,原是要做什么生意?”郑舒并不打算就此打住。眼看京城在即,若不能从他身上探得些线索,这趟她便真成了纯粹的顺风车。
“呃,生意……”萧宴清显然不擅扯谎,眼神游移间瞥见郑舒发间一枚白玉簪,脱口道:“是玉、玉料!家父命我先行入京,清点一批新到的和田玉料。”他说完便暗自懊悔,生怕对方追问玉料成色、品类等细节。
郑舒静默片刻。对他这般拙劣的谎话,她几乎快要习以为常。但此刻,她却在揭穿与不揭穿之间犹豫了。
若不点破,或许能就此平和分别,这一路算是刷了些好感。若是捅破这层窗户纸,虽可能触发意外剧情,但恐怕要赔上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
正思忖间,隐冬的呼唤自远处传来:“娘子,该启程了。”
郑舒望着少年清澈中带着忐忑的眼眸,心下暗叹:罢了,何必点破。他又是个倔脾气,既然不愿说,即便是撕破脸皮也不会多说。
马车即将驶入城门前,她轻声吩咐隐冬:“取些银两给晏清,就此别过吧。”
“是。”隐冬领命,掀帘下车。
透过被风偶尔卷起的车帘,郑舒看见隐冬将钱袋递到少年手中。萧宴清接过时还有些怔忡,他尚不懂那些推拒客套的世故,只是呆愣地捧着钱袋,朝隐冬郑重地拱手一礼。
风起帘动,他的目光穿过晃动的缝隙望向车厢,又对着车驾深深一揖。随后转身汇入对面排队入城的人流,那身灰布衣衫很快淹没在熙攘人群中。
隐冬回到车上,轻声道:“晏郎君托奴婢多谢娘子这些时日的照拂。”
郑舒垂眸看着膝头的书卷,纸页在指尖停留许久,终是未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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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仁坊,郑郡公府。
暮色将临,郑舒扶着隐冬的手下了马车,抬头望去,那“郑郡公府”的鎏金匾额犹在,边角处的金漆却已隐隐有斑驳剥落的痕迹,门前那对石狮依旧踞坐着,只是石料上已现出几道风霜侵蚀的细纹。
风光无限的本家,在京城看起来也不似这名头一样风光啊。
郑舒正默然想着,中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一位穿着半旧暗紫色比甲的嬷嬷快步迎出见到她立即屈膝行礼,笑容满面如秋日盛放的菊花:
“可是舒娘子到了?夫人一早便吩咐奴婢在此等候,可算把您盼来了。”
她热络地上前搀扶,转头时却瞬间敛了笑意,对身后侍立的仆从低声斥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娘子的行李妥当安置?”
说罢又换回那副亲切模样,小心翼翼地引着郑舒往府内行去。
郑舒随着那嬷嬷向府内走去。
一路行来,不知穿过了几重仪门,绕过了几道回廊。廊庑深远,朱漆的柱子色泽略显暗淡,更添岁月沉凝之感。
行经一处庭院,但见古木参天,枝桠虬结,将天际都遮掩得幽深了几分。偶有鸟雀啼鸣,更反衬出这府邸的静寂空阔。又过一方鱼池,时已入秋,残荷寥落,唯见几尾红鲤在幽深的水中倏忽来去,漾开圈圈涟漪,反倒平添几分清冷。
也不知走了多久,引路的嬷嬷终于在一处院落前停下了脚步。院门上方悬着一块小小的匾额,上书三个清秀却亦见风霜的字——清河苑。
“舒娘子,我们到了。”
庭前青竹掩映,金桂飘香,一弯活水绕墙而过,确是处藏风聚气的宝地。
早有侍女在门外相候,见人到了便上前接过嬷嬷的差事,躬身引路。
跨过清河苑的门槛,迎面是一架紫檀木雕花屏风,百鸟朝凤图以金线勾勒羽翼,翠羽点缀眼眸。绕过屏风,正厅的光线陡然沉了下来——并非昏暗,而是被厚重的织锦与深色木器吸纳了光华。
靛青织金地毯覆满地面,繁复的缠枝纹路如藤蔓蜿蜒,踏上去悄无声息。中央黄花梨翘头案上供着白玉观音,低眉含笑,手托净瓶。沉水香的清芬在空气中浮动,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苦涩沉郁,似经年汤药已浸透梁木。
主位上的女子身着绛紫云锦对襟长衫,银丝缠枝纹沿襟口蜿蜒。她面容保养得宜,肌理如冷玉莹润,唯眼角几道浅痕在微笑时如扇骨轻展,反添慈和。
郑舒袖中的指尖微微收紧。临行前恶补的族亲关系在脑中飞转——她的大伯父,承郡公爵位,是如今的郑氏家主,而掌理郡公府中馈的是月凝郡主,他的发妻。
借着隐冬稳稳的搀扶,她垂首跨过门槛,在厅前三步处驻足,敛衽深拜:“侄女郑舒,拜见伯母。”
“快起身。”江夫人虚扶示意,“你父亲远在河洛,既到了京中,便如我亲生女儿一般。”她语速徐缓,未点朱而唇色天然,唇角微扬似永远含着一抹浅笑,“府中诸事都已安排妥当,若有不便,随时来清河苑寻我。”
郑舒打起精神,端起得体浅笑:“承蒙伯母厚爱,此番叨扰,实在惭愧。”
“青梅你瞧,还是女儿家贴心。”江夫人执起她的手拉至身旁,对侍女笑叹,“若栖梧有阿舒一半省心,我也不必平添这许多白发了。”
“夫人洪福,如今不正多了位舒娘子承欢膝下。”青梅含笑应和。
“尝尝这糕点,你幼时最爱吃的。”江夫人拈起一块白玉方糕递来,眉间掠过怅惘,“一晃这么多年,总难团圆。”
“劳伯母挂念。”郑舒垂眸接过。她自不敢接那些往事——既无记忆,倒不如含糊揭过。
正当此时,厅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极力压抑的脚步声。只见青梅快步走到门边,与来人低语数句。她虽背对众人,但郑舒清晰地看到青梅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她转身时,面上笑意依旧,声线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夫人,郎君那边……需您过去瞧瞧。”
江夫人面上笑意尽褪,慈和眉目瞬间凝满厉色:“怎么回事?”
郑舒知机立断起身:“府中事务要紧,侄女院中尚需整顿,先行告退。”
“好孩子,快去罢。”江夫人无暇多顾,匆匆摆手。
退出清河苑时,郑舒回首望了眼那架百鸟朝凤屏风。沉水香依旧袅袅,却压不住那股从宅院深处渗出的药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