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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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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驶向郑府,郑舒倚在窗边犹自出神。隐冬不安地绞着手指,忽然红了眼眶。
“怎么了?”郑舒闻声抬头,只见少女泪珠已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奴婢听说……宫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隐冬声音发颤,“若是娘子真被选入宫……奴婢就不能再伺候您了……”她哽咽难言,“从小奴婢就跟着娘子,若是……”
郑舒不由失笑。她自己尚未思量至此,这小丫头倒先愁肠百转。只得柔声宽慰:“选秀未必就能中选,说不定只是在宫中暂住几日便回来了。”
“娘子这般品貌,怎会落选?”隐冬脱口反驳。
郑舒一怔,忍俊不禁:“那你究竟是盼着我中选,还是落选呢?”
“奴婢……”隐冬语塞,泪珠还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现在伤心为时过早。”郑舒指尖轻拭她脸颊泪痕,“快擦擦脸,我们隐冬这般俏丽的小脸,都要哭成花猫了。”
“娘子!”隐冬猛然想起面上脂粉,羞得满脸绯红,忙执帕掩面躲到车帘外,只留给郑舒一个委屈的背影。
那小小的身影活像只受惊的兔子。郑舒被这模样惹得唇角微扬。
笑意渐敛,她的目光落回膝间那卷牛皮手札。
三日前尚觉前路晦暗,未料转机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此刻选秀的契机近在眼前,可手札上依旧只有那行孤零零的批语。
先前回郑府的信中,她只道一切安好,并特意表明已想通——若真有选秀,自愿参选。本是为后续谋划先行铺垫,孰料翌日便得回音:圣旨已颁,选秀既定,殿选之期就定在九月十三。各地秀女须提前入京,此番回府不过匆匆整顿行装,便要即刻启程。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牛皮封面上粗粝的灼痕,郑舒心中五味杂陈。
局势转折太快,快得让她无从揣测这番变数从何而起。表面看来,灭门之祸似已暂缓,可隐患犹在;而那“自锁长门”的谶语更如阴云笼罩——入宫参选,当真能寻得生路么?
马车缓缓停稳。
依旧是那熟悉的朱门高阶,依旧是那些恭立等候的熟悉面孔。唯一不同的是,这次郑母也亲自候在了府门外。
“阿舒!”郑母眼眶通红,显然已哭过几场,此刻却强忍着泪意上前相迎。她握住女儿的手,触到一片冰凉,顿时蹙眉看向隐冬:“今日风大,怎不知给大娘子添件氅衣?”
“奴婢知错。”隐冬连忙垂首。
“阿娘,”郑舒反手握住母亲温暖的手掌,那暖意如温玉般渐渐浸润她冰凉的指尖,“不怪隐冬,是女儿嫌累赘,自己不愿穿的。”
“你呀,从小是不易生病,可一旦受寒便难痊愈。”郑母边说边将女儿揽入怀中,试图用体温温暖她,“如今更不该任性了。”
母女相携入府,郑母柔声交代:“你阿耶尚未下值,阿润也在学堂。你先回院中歇息,晚些我们一家团聚用膳。”她轻轻搂着女儿,不时轻拍她的背脊,仿佛怀中还是当年那个稚龄幼女,一路将郑舒送回了院落。
端坐在这间锦绣闺房中,郑舒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无所适从。
她并非这具身躯真正的主人,此刻却理所当然地占据着原主的一切——这满室琳琅,这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有隐冬毫无保留的忠诚。先前不是在亡命奔逃,便是身处寺庙禅房的清冷,从未如此清晰地体会过这份“窃居”他人人生的荒诞。
此刻,她坐在这张雕花青帐拔步床上,目之所及是绣屏珠帘,鼻尖萦绕着袅袅沉香。指尖抚过的锦被柔软而真实,耳边是郑母温声吩咐下人备水奉茶的声响。这一切本该属于另一个灵魂。
说不庆幸是假的。一场车祸将她抛到这个与历史毫无瓜葛的陌生时代,还屡屡遭遇莫名死劫。但能在这钟鸣鼎食之家作为掌上明珠重生,她觉得自己恐怕是耗尽了祖上积攒的运气。
屏退左右后,郑母坐在她身边,为她拢了拢鬓角,指尖微颤,声音压得极低:“阿舒,宫里……不比家中。若事不可为,保全自身最要紧。你父亲那边……自有为娘去说。”她用力握了握郑舒的手。
郑舒喉间微哽。
当原身的生活如此真切地展现在眼前时,那声“阿娘”竟再难轻易唤出口。她避开称呼,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您别担心,我会好好的。”
眼前妇人目光温柔若春水,脂粉已掩不住眼尾细纹,鬓间一缕银丝在乌发间格外刺目。郑舒清晰地意识到:她必须好好地活下去,必须竭尽全力走到最后。或许当她勘破这个世界的规则、完成未知的使命后,便能重返现代,而真正的郑舒也会归来——那该是最好的结局。
在那之前,她得替这个少女走完该走的路。
“入宫参选未必是坏事。”她拭去郑母眼角的泪光,声音沉稳如磐石,“放心,女儿会好好的。”
郑母眼中泪光闪烁,却终究未让泪珠滚落。她含笑紧握女儿的手,轻声道:“阿娘信你。我们阿舒,向来最有主意。”
夜色降临时分,郑舒随隐冬步入云晖堂。郑父已端坐主位,郑母见她进来,含笑招手。
郑舒先敛衽行礼:“女儿问阿耶安。”而后才轻握母亲的手,在她身侧落座。
满桌珍馐蒸腾着热气,却驱不散席间微妙的沉寂。
郑怀远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许是因她此番顺从,他眉宇间的冷硬已化作温和,朝她微微颔首:“路上辛苦了,用完膳早些歇息。”他顿了顿,语气是少见的絮叨,“赴京沿途已派人打点,京中郡公府也通了消息,你只管宽心。”
“谢阿耶。”郑舒轻声应道,悄然端详着父亲。那张素来冷峻的面容在琐碎叮嘱间,竟也透出几分柔软。
她环视四周,轻声问:“阿润呢?”
郑母瞥了眼丈夫神色,低声道:“今日被先生留堂,回不来了。”
对郑润的印象还只是第一次重生是接见圣旨时,那个跪在她身边的少年,俊秀挺拔,浓眉凤目,像青竹一样的人,倒是没想到也是个苦于学海的孩子。
“用膳吧。”郑父面色倏然沉下,径自举箸。郑母不便多言,只得执筷为女儿布菜,将一块炙肉轻轻放入她碗中。
席间再无人语,只余杯箸轻碰之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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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冬,你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静。”郑舒立在门前轻声吩咐。
“是。”门扉轻合,将最后一丝声响隔绝在外,唯余满室寂静。
她踩着柔软的地毯,沿着墙边缓步徐行。案头新供的金菊幽香暗浮,墙上烟波寒江图里,一叶孤舟正载着蓑衣钓客独对苍茫山水。
绕过紫檀书案,身后是顶天立地的满墙书架。案上笔墨纸砚皆非凡品,她抚过那本临去用膳前翻开的《青史》的第一页——幸得原身博览群书,才让她对这个陌生世界的认知不至于过分艰难。
大徵王朝,与她所知的历史全然错位。
昔日前晋后宫倾轧,萧氏女为后却遭构陷香消玉殒。时任镇国大将军的应国公萧君明——萧后胞弟,愤而起兵清君侧。未料大军行至半途,幼帝已遭宦官毒手。大军入京后,朝臣拥戴,萧君明推辞不过,前晋遂亡,大徵乃立。
郑舒凝视着书页上的字句。与房中大多数藏书一样,黑色的正文旁缀着原身用朱笔写下的批注:
后殁而君立,未尝不是深谋。
殷红的笔迹在墨字间格外刺目,郑舒不由暗叹:当真大胆。这般诛心之论,竟敢直白地落于纸上。
通读这段史料,她心中亦有相同猜测——萧后之死,恐怕不过是举兵的借口。若真为姐姐复仇,短短一月便集结大军本就蹊跷;更巧的是,自封地起兵,行军不过百里,幼帝便“恰逢其时”地遇害。
步步为营,天衣无缝,恍若天命所归。这至尊之位,倒像是早已为他备好的囊中之物。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可若换作郑舒,即使一个现代人,在这皇权至上的世道里,是断不敢将这般惊世骇俗的揣测,如此明目张胆地付诸笔墨的。
郑舒一页页翻阅着《青史》,书中多是承平年间的政令记载与大事纪要。她目光疾速掠过字里行间,却忽然顿住——某种违和感如细刺般扎进心头。
她重新翻回卷首,逐字细读,却始终寻不见想找的内容。
转身拉开抽屉,那卷牛皮手札静卧其中。郑舒将它取出,翻开置案上,目光在二者间往复巡梭。
不对。
这是个被架空的时代,制度和设定,杂糅了她记忆中各个朝代的某些特色,几乎是一个全新独立的时代。
可手札上那行字,其中三处典故,皆出自她记忆深处的华夏文明。
……那么,写下它的人,或者说,让它出现的力量,是否也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
一个念头如星火划过郑舒的脑海,随即,之前所有零散的猜测与线索被这火花瞬间引燃,形成一条清晰闪亮的通路。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不是奢望。这卷手札就是她回家的路。
郑舒从未如此迫切的想要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究竟是按照谶语的剧本走完悲剧的结局,还是要改变自锁长门的下场?
…………
“郑舒!你又在干嘛?”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嗯?”
“嗯什么呢?今天要来给老娘过生日你不会忘了吧?”电话里絮絮叨叨的声音不停:“我告诉你,你上个月可是信誓旦旦告诉我你一定回来的,我一年就这一次生日,你不许放我鸽子!听到了没有?”
“喂?你听我说话了吗?”电话那端的女声又急又亮,“喂!我也没有很过分啊,你不能让我一直等的,郑舒,你都多久没出来了,工作久了会腰间盘突出的……”
“徐菲。”
“嗯?”
“生日快乐。”
这次真不是故意放你鸽子的……
“娘子?”耳边的声音由远及近,层层叠叠,将人从混沌中缓缓唤醒。
“娘子?该醒醒了。”
郑舒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才缓缓睁开眼。
深色的木质梁柱与素色帷幔映入眼帘时,她有一瞬间的失神。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恍惚间似乎还握着什么,可摊开掌心,只余一片虚空。方才耳边真切的喧闹声,此刻只化作渐远的余响,消融在满室檀香里。
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宽大的袖口垂落腕间,上面的绣纹陌生又熟悉。
“娘子?”
“嗯?”她试着抬手,一阵酸麻感倏然窜过手臂,一页宣纸从颊边滑落,轻飘飘地跌在案上。
“娘子怎么在这儿就睡了?仔细着凉。”隐冬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轻轻拽回。
郑舒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指尖微凉。“无妨。”她垂下眼帘,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掩在渐稳的声线里,“有什么事?”
“小郎君让奴婢把这个交给您。”隐冬捧上一叠写满字迹的纸张,“方才郎君下学后来过院里,见您睡着便没打扰,留下这些就走了。”
郑舒望向案头,但见素笺上密密麻麻抄满了诗句,墨迹尚新。
“郎君说,您上次与他打赌的事,他应下了。定会好好将诗集抄完。”隐冬凑近些,压低声音好奇道:“娘子究竟与郎君打了什么赌呀?”
郑舒自然无从知晓,只浅浅一笑:“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