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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莺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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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被关进囚牢,好久没享受过松软的被褥了。
孟舟伸了个懒腰,又往温柔乡里钻了钻。希望孟灿能晚点来,这样自己就能偷点睡觉的时间。
这正是江南的春末,莺儿在枝上啼着,惊起无数飞花,三两点落在枕边。
园里很静,几个仆人路过,窃窃私语。
“大夫人这一去,看来徐夫人是要被扶正了。”
“可不是嘛,大夫人生前就很少见到老爷。徐夫人膝下可是有三个儿子呢,可见何等恩宠。”
“还好我们不是三公子的下人,不然可就惨喽。”
“嘘……你们小点儿声,被听见了不好。”也不知道是谁的提醒,大家扫了兴,不复多言。
孟舟阁里的大丫鬟烟霞正好取了物什回来,迎面碰上她们。那几个仆人跟她对视一眼,避瘟神似的快步离开。
烟霞冲她们“呸”了一声,扭头进屋。
孟舟在床上将外面的动静听的清清楚楚,也便没了睡意。
这是偏房,在府邸深处,平时没什么人气。也就午后有路过的丫鬟小厮,傍晚更是冷清。
烟霞掀帘进屋,把八珍糕布在案上,气道:“太过分了,大夫人尸骨未寒,这些人……”
孟舟常年听闻这些嚼舌根,耳朵倒也快生出老茧,权当左耳进右耳出,暂且不计较。
他信手捏一块糕放嘴里:“毕竟是春天嘛,有几只鸟在外面叫也正常,过段时间就老实了,你也莫生气。”
烟霞比孟舟大上五六岁,自幼被卖进孟府。跟在孟舟身边也有四五载,算是他不可多得的心腹,平日里当姐姐看待。
前世遣散仆人时她没有离开,而是留在孟府和那段繁华往事一起烟消云散。
他想,虽然自己不甚在意,但对付莺儿就该打起枝头莫叫啼,省的惹自己人心烦,古人诚不欺我。
烟霞又与孟舟说了几句体贴话,孟舟便叫她下去歇息,和小姐妹玩儿去。
烟霞领命,高高兴兴走了。
半晌有余,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哥!我来看你啦,顺便代我大哥问个好!”
好一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孟舟在心里感慨,从塌上翻身起来。倏地眼前一黑,只能顺手扶住案几。
……真是,什么时候才能适应。
想当年我也是一把好手,被下派各地巡视都不带累的。
来者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锦帽貂裘好不贵气。
他上下扫视一番这个不是很熟的哥哥,努嘴道:“既然你没事,我们去花园里转转吧!”
“好,这就陪你出去。”孟舟笑眯眯,心里打着算盘。
先前是孟忌让孟灿骗他去摘梅子,梯子是从徐氏那借的,后来成了没有礼法,服丧时上蹿下跳的物证。
自己刚上树孟灿就把梯子推倒跑掉,于是他只能在树上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才被解救下来。
然后被扭到孟父那一顿臭骂,家法伺候,罚去祠堂抄一旬的家规。从此在府里抬不起头来,孟父也当他没这个孩子。
孟舟早就不是那个渴望被关心的小孩,他不在乎孟父看不看好他,但是他需要孟父手中的权势。
前世摸爬滚打多年才让他明白有些东西就算臭,也得抓在自己手里。
母亲不愿染上臭味,只能早早仙逝,远离凡尘。可他孟舟重来一世,为的就是活着。
他被拽着走进花园,傍晚时分的余晖让这里显得更加孤寂。
墙边是一棵梅树,结了不少果子。墙的那边是博古堂,孟父放收藏的地方,人迹罕至,连孟舟都没怎么靠近过。
“哥哥,我想吃梅子。就这棵,这课树上最高的那个。”孟灿撒娇道,“好不好嘛,哥哥!”
好与不好都是万万不能的,徐氏早想找他麻烦。孟舟懒得另行算计,直接“掀桌子”不比暗自吃亏好?
“好,哥帮你瞅瞅。”孟舟说着,绕树走了几圈,“麻烦了,我得找架梯子才行。”
“我知道,我娘那边有梯子,我们快……”
“不用这么麻烦,我知道哪有梯子,我们一起去博古堂吧。”
顺便把瓶瓶罐罐砸碎,再顺便把孟灿关进去。很幼稚,但把府里闹的鸡飞狗跳的目的能达到。
博古堂前面的通道九曲回肠,廊上爬满了绿植,很碍视线。
一炷香的时间快到了。里面空无一人,大家都在前厅。不过一会老奴就会带人过来拿梯子,到时候……
孟舟对着孟父最爱的古瓷,用力一扫。瓷瓶摔落,在寂静的空气中发出巨响。
正在试图挪梯子的孟灿仓惶转头,看见地上的碎片:“这是?!”
“别担心,你在这等一会就行。”孟舟已经撤身出屋,反手关上了门。
随即而来的黑暗摧毁了五六岁小孩的全部理智,博古堂唯一的出口被合上了,跟着消逝的,将是孟父所有的关爱。
要知道,在一个封建大家族里,没有被注意就会活的像蚂蚁一样。
“哥,哥我错了,我不该这样的……”孟灿扑到门后哭喊。孟舟就像没听到似的,呼唤道:“快来人啊!出事了!”
老奴带着孟父手下的几个仆人正走进花园,纷纷被响声怔住。
“怎么回事?”管事问老奴,老奴不敢说是三公子在那,只说不知道,自己将梯子忘在那了,回去拿而已。
管事脸色阴沉地快步向前走。
“你说说,你做错了什么?”孟舟朝里面喊。
管事已经出现在视野里。
孟灿在堂里哭泣:“我不该受我大哥指使来捉弄你!对不起,对不起……”
孟舟没有回答他,而是放开门板。孟灿从里面跌出来,摔在管事面前。
“你看见了,也听见了。孟灿受孟忌的指使来捉弄我,还打碎了父亲最喜爱的瓷瓶。”孟舟微笑,“希望你能公事公办。”
管事扭头看向孟灿,孟灿在地上痛哭流涕。
“我知道了,有劳三公子。”管事不再看孟灿,“来人,缚了四公子去见老爷。”“是。”其他人不敢有异议,只得七手八脚驾着孟灿走了。
“三公子也要随我走一趟。”管事看向孟舟的神情有所缓和。“自然,应该的。”孟舟乖巧点头,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烟霞跟上几步,扶住快要脱力的孟舟:“公子,你真是要吓死我,还好没事。”老奴也松了口气,在后面直念阿弥陀佛。
上一世,孟舟被困树上。夜幕四合时,恐惧让他嘶喊着救命。
园中本就人迹罕至,烟霞和老奴被徐氏叫去帮忙,偌大的后院只有他一个人。孟舟不记得自己喊了多久,怕黑是所有小孩的共同点。
他一直喊,一直一直,到自己再也发不出声为止。嗓子剧痛,像是干裂的土地。
暮春的夜,虫鸣稀少不已。浓稠的黑,让他窒息。小孟舟死死抱着树干,在微凉的风里瑟瑟发抖。
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我下去?!我错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没有人会理会他。他并不是个幸运的人,没有天降的贵人,也没有避风的港湾。
无法从高处下去那就一直呆在上面,眼睛一闭也不能把事情解决。连放弃的退路都没有,松手就会坠落,这种高度,九死一伤。
小孟舟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的无力。
恐惧,绝望,麻木。
泪水滚出,风干,留下干涩的触觉。
除此以外,毫无作用。渐渐的,连感觉都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指尖没了痛觉。
自那以后,孟舟落下了夜盲的毛病。看过的郎中都说“这是心里的症结。”
没有人会在乎他心里有什么结,所有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只有小孟舟,是这偌大府中的局外人。
他确确实实在那一晚,失去了对美好的所有幻想。小孟舟认定了,自己无关紧要,这适用于母亲,父亲,还有未来自己要遇见的所有人。
也正是这种想法,让年轻的孟舟落入刘乾的陷阱。哪怕一丝丝的好,都足以让孟舟飞蛾扑火般追寻。
越是靠近权力的地方,人便越像动物。
孟府之中,似乎没有亲情可言。或是被迫的早熟,或是蒙着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醉方休。府中上下竟没有几个正常的人,当然,孟舟自是不在正常人的范围之内。
一行人到了正厅,沐休在家的孟父脸色阴沉的坐在厅前的黄花梨玫瑰椅上,气的手指发抖。
孟灿被按着跪倒在地,孟舟等人紧随其后,乌泱泱挤满了前厅。
这些在场的,有人焦急如焚,有人幸灾乐祸,更多的眼观鼻鼻观心,垂眸看着地面。
孟舟跟着折腾了这么久着实吃不消,被烟霞搀着还没站定,孟父的一盏茶便朝他小弟劈头盖脸糊了过来。
孟灿被浇了一身的滚烫茶水,忍不住呼痛。
那是先帝赐的瓷器啊!价格不菲不说,意义也异乎寻常。相较于自己的心痛,孟灿的痛在孟父眼里一文不值。
他怒喝:“好你个兔崽子,捉弄你哥,打碎古瓷是吧?!”孟灿哭道:“没有,不是我,是……”
“父亲明鉴。”孟舟不等他辩解,挣开烟霞的手,摇晃着上前,“他自己在博古堂就亲自认错了,这点管事是知道的。”
“确实,老奴所见即四公子被三公子关在堂中,四公子声泪俱下地忏悔自己的错误。”
“我抓住小弟只是想让他长个记性,不要再胡闹了。实则爱弟心切,又记父亲尊亲孝悌的教导。谁知他竟如此强硬,这真是……”
“够了。”“是。”孟舟识时务的不再说话,默默退到一边。
孟父想着几个时辰前懂事可怜的孟舟,又想着自己宝贝的古瓷,不由青筋暴起。
“来人!给我家法伺候!”“按家法,当赏十棍。”管事冷漠的吩咐下人抄来棍子,架好长凳,就要捉孟灿上去。
妇人哭泣着冲进来。“老爷,老爷你行行好!孩子还小,不能打啊!”
凄然的女声让众人停止了动作。孟舟皱眉,是二夫人徐湘来了。她来的话,孟灿就不会罚那么重。
孟父见是徐氏来了,稍缓和:“这么小的年纪尚且如此,长大之后该如何?”
“老爷可以罚他抄家规啊,孩子要是打坏了,妾身怎么活?!”徐氏抽噎着,发髻都跑乱了,一身狼狈不堪,“老爷你念着咱们的情分,放他一马吧!”
孟父也没了教育的心情,只心系着宝贝瓶子。于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孟灿跪在正厅一夜然后抄一旬的家训便到此为止。
徐氏还想说什么,被孟父瞪了一眼,悻悻闭上了嘴。
别想着修复了。孟舟冷漠地看着孟父的背影,自己特意挑的最贵重的古董砸,足足用了十成的力。
闹剧最终在仆人的手忙脚乱和徐氏的哭声中结束了。
徐湘,审时夺利的聪明人。
孟舟退出前厅时路过她的身边,多看了她一眼。
虽然她如今看着满脸泪痕,爱子心切,可这泪水几分真几分假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毕竟上辈子的徐湘最终选择了孟舟,而不是她己出的那些个没出息的孩子。
想来当年徐湘被孟父从外面买回来时也是不情不愿的吧。
这年头,不认字的才是大多数人。识字的基本都是读书人,或者出生在有门路的家庭。
徐湘不仅识字,而且可以称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跟母亲这种大家闺秀的才华相比竟毫不逊色。
孟舟以前就怀疑过,可惜那时自顾不暇,没能了解其间所发生的事。
但这一世有的是时间,他会亲手揭开自己过去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