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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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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的风声惊醒了沉睡中的魂魄。
世界白茫茫一片,在眼前豁然塌陷出深渊。黑色吞噬着诡异的风,乱红残叶刮过孟舟的脸。
风声很嘈杂,像是许多人在说话,但速度太快,孟舟什么也听不清。
他神志恍惚,鼻腔里萦绕着血腥味。每根骨头都在发出呻吟,早已痛到麻木。
我应该已经死了。孟舟昏昏沉沉地往前走,风推着他,飞舞的花瓣透着殷红的色泽。
一边的脚筋被挑断,根本无法用上力。孟舟颓然地倒下,手碰到一瓣花,风里的声音炸开:“刘乾……”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你好……你好狠呐……”
是了,当时的孟舟妇孺皆知,不是美名是骂名。其人出自官宦世家,年幼时常被生母赵君贻冷落。
六岁丧母,及冠之年丧父,后被梁旸帝赏识,官至宰相。
然而他穷兵黩武,贪得无厌,私吞赈灾钱款,结派乱政。被梁旸帝刘乾处以车裂,百姓围观叫好。
这么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抄家的时候几乎没什么能带出来的东西。
用兵儿的话来说叫“这家伙府里没啥值钱的东西,雪洞似的,连仆人都没几个。”
据传言,此事落到刘乾耳朵里,“明君”的脸色甚是难看。
孟舟对此无悲无喜,怪他那时被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荼毒,以为自己摊上的是明君贤臣的佳话,始终不愿相信刘乾是在找替罪羊。
等他认清了,人已在绝路无法回头。
钱不是他贪的,福不是他享的,战争不是他挑起的,但罪是他受的,粮草是他变卖家产补上的,仆人是他料到会出事连夜放走的。
一个人匆匆来到世间,哭过笑过,然后拂袖离去,褒贬再与他无关。
孟舟疲惫地合上双眼,风里的声音变成了三两孩童。他有兄弟三人,均出自徐氏。
大哥孟忌,屡考不中,醉酒坠马一命呜呼;二哥孟苇,出生时徐氏难产,生下来便是个不通人事的孩子;小弟孟灿,大哥的跟班,很少有人注意到他。
在孟舟被卷入夺权之变后,他们仨没一个善终的。或意外离世,或在刘乾的算计中被杀害。孟舟的手并不干净,沾着他兄弟的血。
他不想再走了,民间尚且还能信奈何桥孟婆汤,可孟舟只看见那个塌陷的黑色深渊。
这里是虚无,回荡着他生前的记忆。
太累了,想神形俱灭,从此消失。
“主人……走罢,此处不可停留。”时聚时散的幻影来到孟舟的身边。
是上辈子只有一面之缘的死士。
孟舟甚至不曾问过他叫什么,便目睹了他的牺牲。
刘乾本想直接在狩猎的时候做掉孟舟,到时候找经常跟自己对着干的大臣背锅。没想到暗中守候的死士替孟舟挡了那一箭,箭上有毒,混乱之中没能得到医治。
孟舟抱着他,感受到生命在怀中流逝,一点一点的凉下去。都说乱世人命如草芥,不曾想这表面的太平盛世亦是如此。
我已经是一颗弃子,不值得任何人用命来换自己的苟延残喘。
刘乾说是意外,逮了一个围场的守卫问斩。孟舟很清楚,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之后没几月便是被数人联名弹劾,入狱抄家,最终人头落地。
“我们还能去哪儿?”孟舟倚在幻影的身上,贪恋那转瞬即逝的暖意。
狱中半载光阴让他饱尝寒入骨髓的痛苦,黑白颠倒,严刑逼供,衣不遮体。
“去因果指引之处。”幻影扶着他,踉踉跄跄向黑色的塌陷走去。
孟舟深吸一口气,胸中尚有血腥味:“因果啊……我还会再见到你么?”
幻影似乎浅笑了一下:“前世有欠,今生相见。属下会忘记……还要劳烦主人惦记了。”
“忘记?”
“这里是忘川,是完成一段生之后的枢纽……”幻影在愈发猛烈的风中消散,“命运不会停止,它只会不断的流动。被选中的人会记得自己上一段的生,但大部分人……”
声音在呼啸中支零破碎,孟舟没听清后面的话,无形的手将他推下深渊。
坠落。
无数的哀嚎刺穿耳膜,兴许是在轮回中苦苦挣扎的凡人。
澎湃的浪潮将孟舟抛起,他被强行灌输了一段不存在于前世的记忆。
似乎有些匪夷所思,这段记忆描述了自己站队太后扳倒刘乾的故事。刘乾兵败被太后处死,愤而重生……
孟舟心中猛然一惊,灵台便也清醒了不少。他有一种感觉,那个狗皇帝已经不止活了一次。
那我呢?等我醒来,重生的我碰见的是带着两世还是一世记忆的刘乾?
孟舟觉得血液再一次流动起来,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他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带着曾经被他连累的人远离是非。
如因果无法回避,他就必须与尘世斗争到底。
水滴在脸上是温热的。
孟舟动了动手指,感觉身子很沉。阵痛之下是不属于自己的失控感,额头亦是火辣辣。
孟舟想要继续昏睡,忽听得有人叫:“三公子醒了!”便是一阵手忙脚乱,碰盆磕碗的声音。
直到有一个威严的男声响起:“放肆,还有没有点世家的样子了。”众仆从方才息声。
孟德,或者说,父亲的声音。孟舟自觉六亲缘薄,在心里凄然一笑,缓缓睁眼。
“不过是摔了一跤,至于如此?娇生惯养将来要如何?”孟父还在训斥下人。孟舟有些意外,这是他九岁那年发生的事。
年幼丧母的孩子悲伤过度哭的晕厥过去,不吃不喝三日,父亲不管不问只怕丢人。
并不意外,毕竟他是一个连儿子生辰都要好好敲击后辈的“严父”。
一直侍奉的老奴见着孟舟睁眼,也不顾孟父训话,失声道:“老爷,老爷您看看孩子吧!”
孟父闻言回头,见孟舟虚弱的喘着气,挣扎着坐起来,一双杏眼泛着泪光。他不由生出了几分多余的父爱。
虽然他不喜亡妻赵氏的清高,也不喜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孩,但没人不喜欢长的粉雕玉琢的美人。更何况孟父仪表堂堂的外表下安着一颗喜欢作践别人的心。
“爹爹……”孟舟见状,颤声道,“娘亲她,她……”话还未说完,泪珠便扑簌簌的滚落。
好累。孟舟一边哭,一边想。
□□的苦痛是真实的,眼泪根本控制不住。这具身体依旧在为血亲离世而哀恸,但孟舟已经感觉不到心中的悲伤。
很可笑,即便再来一次,真切的痛只属于曾经的自己。
孟父只得坐在床边说教:“嘻,其甚也!你知道是谁说的吗?”孟舟当然知道,小时候听母亲说孔鲤因为哭母被孔夫子骂了一顿。
小孟舟觉得很生气,母亲却面无表情:“礼,这该死的礼。哪天我去了,你又当如何呢?”
赵君贻恨她的儿子,可又爱她的儿子。压榨她的父权和诞生□□的骨肉日夜折磨着她。
赵君贻因此日渐消瘦,没过多久郁郁而终。
他哽咽了几下:“我会照顾好自己,遵从礼规的,爹爹。”说着拽住孟父的衣袖,“娘亲素与爹爹相敬如宾,对孩儿又是日复一日的教导,孩儿怎可辜负?”
孟父心中一紧。自己在外一直维持着妻从子顺,恩爱如山的模样,如今发妻刚离世,好不容易塑造的形象不能丢。
他便笑着说:“这样才对嘛。他年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你母亲泉下相知定是欣慰。”
孟舟心中厌恶,胃里一阵翻腾。若没记错,半年后妾室徐湘便被扶正。再隔几年,自己嫡长子的身份都保不住。
府内上下,谁能过上好日子,谁能荣华富贵,全凭老爷的喜好。不管是妻妾,还是子孙后代,哪个不是眼巴巴盼着孟德垂怜?
更有甚时,孟父会安排专人给宠幸过的美人唱曲儿,非常响亮的声音。唱的越响越频繁,仆人们便知道跟着她,好日子就快到了。
母亲每次都坐在大院里,听着别的厢房传来响声。小孟舟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厌恶,还有悲凉。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生存和尊严的问题。冥冥之中,孟舟感受到了一种号召。
也许有一种选择,可以让她们有尊严的活下去。
虽然孟德本人礼乐崩坏,但在家里倒是讲究父父子子,孝悌更是强调。
这会是一个可利用的规则,在自己十七岁之前解决掉府中的麻烦至关重要。
自己都过不好,又谈何庇护别人。
孟父又讲了几句,终于耐不住性子,走了。
“恭送老爷。”孟舟仅剩的三四个下人跪着,不敢抬头,胆小的吓得手在颤抖。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大佛,老奴松了口气,上前扶住孟舟,心疼的擦着他的脸:“公子啊,以后就要靠自己啦!你可千万提起精神,这一生长着呢……”
她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此刻皱在了一起。
“你母亲命苦,你可要好好活下去,莫伤了身子。”说着自己先啜泣起来。孟舟乖巧地拍着老奴的背。
她是母亲的乳娘,按原先的记忆,她也活不了几年了。孟舟想着,不由伤感,生老病死不可违,自己这辈子又会死在哪里?
“知道了,你放心吧。”老奴惊诧的抬头,看见孟舟小大人似的对自己含泪微笑,不觉安心几分。
孟舟见状,适时指出:“府中还有很多要布置的东西,大家还是去帮忙吧,莫要在我这耽误了时间。”
“好罢,老奴还要去博古堂挂丧幡,公子保重。”老奴行礼,只得带着零星几个仆从离去。
“等一下,你布置好了把梯子留在那等会再取走。”老奴诧异的回头,孟舟冲她微微一笑。
“你不用管为什么,我留着有用。你等会要记得来拿,多带几个人,年纪大了别累着。”
“是,一炷香后老奴带人来拿。”
孟舟吩咐完,目送他们走远 ,这才摔回床榻。他还不能很好的适应□□,现在走路都很困难,稍微动两下便会气喘连连。
一会儿小弟孟灿要来,孟舟记得自己小时候没少被坑。这次也不例外,他会来找自己摘梅子。
无论自己怎么选,都会被孟灿告状。所以重点不在拒绝与否,而在于如何让他犯错好反将一军。
孟舟盯上了博古堂的瓶子。那些老古董摔掉哪个都够孟父牙疼很久。
也不为别的,单纯顺手报复孟父,安慰一下过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