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逐舟》火上柳海中金

3、逢君

　　落花已作风前舞，晚来更添雨。

　　孟舟避开看好戏的人群，慢慢踱回温月馆，那里是自己多年的住处。

　　穿过垂花门，种着芭蕉的庭院是母亲生前住的地方，名为抱香阁——宁可枝头抱香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天色已晚，老奴在案上布了炒蝗鱼片，芙蓉豆腐各一碟，又用青瓷装了糯米糕并青梅酱，布置碗筷。
　　那鱼切片油炮，加酒、秋油滚，下寸再滚起锅，加作料，重用瓜、姜、葱花，实在馋人。

　　可惜孟舟思绪繁多，没什么胃口，只尝了一块豆腐便放下筷箸。

　　烟霞见他不动，担心道：“公子是觉着不好吃么，这是老爷赏的，您要不习惯我去熬碗粥来。”

　　“不必麻烦，这些吃食你们端去慢慢享用吧。自从母亲病重以来，二位尽心尽力，都不曾好好歇息过。你们合该有赏，奈何我这暂且没有拿的出手的东西……”

　　“公子您言重了。”老奴说着，不禁又触景生情，“您能平安顺遂便是咱们这些下人的福气，愿大小姐保佑您。”

　　烟霞忙劝解老奴:“哎哟我的祖宗!咱好不容易劝好了公子，你可别引的他再伤心了。”

　　孟舟噗嗤一笑，端起茶盏岔开了话题:“父亲那边还有什么话吗？”

　　“啊，有!”烟霞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老爷今天新带回一个侍从，年纪还挺小，跟我差不多大吧，目前还不知道要安排到哪里当差。”

　　孟舟心中一动，搁下手中把玩的笔:“你知道那个侍从的来历么？”

　　“奴婢不知，但我见他身姿挺拔，非同一般，想来也是有所门路吧，否则老爷也不会选他。”

　　这大户人家挑选下人也是有讲究的，最好身世清，长得俊。吃喝用度自是不会亏待，旁人看了倒也体面。

　　俗话说，朱门的狗吃的都比贫民好。能卖身给官宦世家对吃不饱饭的穷苦人来说是好事，活的不丢人，还遭同村的羡慕呢。

　　孟舟颔首，不再过问此事，让烟霞把灯点上方可离去。

　　等屋里没人了，他便躺回床榻，强迫自己放空脑袋，不知不觉间陷入浅寐:

　　血腥味飘进鼻腔，孟舟似乎挣扎着醒来。

　　模糊的人影在铁栏前晃荡，几个人抓住了他，粗暴的往外拖。
　　孟舟想问怎么了，忽觉脚踝剧痛。

　　他发现自己的脚竟折向另一个方向，还没来得及吭声，又觉右手疼痛难忍，原来自己的右手指甲被尽数拔去。

　　“将奸臣孟舟压至午门。”一个声音在耳边炸起。

　　孟舟想起来，自己就要死了。

　　他被推搡着，丢进了囚车，一路上车轮咯吱吱的响。孟舟就缩在那数，数从生到死车轮响了多少声。在第四十二声时，囚车停了下来。

　　太阳升到了头顶，明晃晃的审视着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谁有罪过？谁最无辜？
　　“时辰已到！”那是来自太阳的审判。

　　孟舟喘着粗气惊醒，慌乱中手打在了床沿上，这才冷静下来。

　　不用怕，不怕。孟舟哆嗦着手，够来床边的茶盏灌了一口。苦涩入喉，这才让心脏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终于发现，自己惧怕的，是分不清幻觉与现实。行刑前的数日，自己便已神志不清。

　　他害怕所谓重生只是自己不甘的臆想，更怕这一世的自己迎来同样的结局。

　　胃里翻江倒海，晚上没吃什么东西，因而只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灯芯已经燃尽，孟舟陷入了无法视物的境地。

　　虽然这具身体没在树上呆过，但灵魂却是当初那个。这是心病，是不治之症。

　　彻底睡不着了。
　　孟舟披上衣服，蹑手蹑脚摸出门去。

　　母亲的房间里有多余的灯芯。那里丧蟠飘飘，但孟舟并不害怕。若真有鬼神，母亲的魂魄也并不会为难自己。

　　他在长廊上没走几步，忽然感觉背后发凉。雨声遮掩住了脚步声，但敏锐的感知让孟舟知道后面有人尾随。

　　人是孟忌派来的。
　　孟忌吃了瘪，心中不爽，非要想办法整他。这不，大晚上让仆人到院子里捣乱。

　　那人本是想舀一桶水浇进孟舟半开的窗户上，因为孟舟就睡在窗边，没想到这小家伙竟半夜三更跑出来了。这就更方便作案了。

　　仆人窃喜，对付小孩子，装装鬼就行。他拿草戳了戳孟舟的脖子，又在他身后怪叫：“拿命来，拿命来……”

　　孟舟的嘴角抽了抽。不管怎么说，他自己也算半个孤魂野鬼。都死过一回的人了，该喊你一声什么，老乡吗？

　　他不自在地往旁边缩了缩，抄起柱子旁边的石块准备砸过去。仆人以为初得成效，戏弄的起劲儿，不料一个少年的声音喝道：“什么人？”

　　仆人吓得一个激灵，孟舟疑惑的侧头。

　　那是一个清朗而略显稚嫩的声音，但隐约的，孟舟觉得很熟悉。

　　[属下会忘记……还要劳烦主人惦记了。]
　　幻影的声音在心中乍起。

　　少年今日刚从释天阁被孟大人领回来，安排夜间在孟府巡视。
　　他有些迷茫，组织遇袭，被迫放弃部分成员转移，而排名靠后的自己被释天阁放弃。

　　好在挚友追煜是释天阁掌事，和统领多说了两句，跟孟府搭了桥，把人送到他那去。

　　身为阁中负责人之一的孟大人见他俊秀可爱，品行周正，便收来当做侍卫，可他真正的志向，是想成为死士，守护自己一生唯一的主人。

　　他正巡视到后院，据说这里刚死过人，平日又甚是冷清。
　　突然看见两个人影在长廊上，原以为是哪个主的小厮和丫鬟偷情，稍近时发现矮个子的是个小孩。
　　少年的眼神很好，他看到在孩子身后的，是个穿着低等仆人衣服的大叔。

　　小孩子衣冠不整，精致的小脸上一副厌烦的神情。当然，他也看到了抓在孩子手里的石头。

　　少年并不担心那个下流的仆人会被砸伤，他担心那个孩子不能及时挣脱逃跑。
　　在释天阁受训的时候，什么样的人他都见过。毫无底线的，有特殊癖好的比比皆是。

　　“哪个大胆贼人夜闯后院？！”少年质问，飞速冲过来。

　　仆人吓得把孟舟往旁边一推，自己拔腿就跑。
　　少年抓住孟舟的手臂，往回一带，孟舟扑进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温暖怀抱里。

　　很淡的杜衡香气，萦绕在孟舟鼻尖。他抬头，朦胧的视线里是少年清澈的眼眸。

　　孟舟记得这双眼睛。

　　那人将自己护在怀里，中箭，倒地。
　　他用这双平静，宛若黑夜的眼睛久久注视着自己。

　　他说，对不起，让主人受惊了。

　　孟舟被扶起，他被拽开，送走，再不复见。练了一辈子的武，做了一辈子的死士，到头来也没等到主人的一句回应。

　　当真是你。我本在苦恼世界之大，人如芥子，无处可寻。原来你已来到我的身边。

　　少年欲追那下人，见孟舟扑倒在怀里半天没动弹，以为小朋友是惊吓过度，便也不再追，转而安慰孟舟。

　　“不怕，坏人已经被我赶走了。对不起，我应该来早一点的。”
　　少年环住孟舟瘦小的身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你住在哪里？黑灯瞎火的，我送你回去吧。”
　　“不是你的错，”孟舟牵住少年的衣摆，“请你送我去隔壁坐一会儿。”

　　[前世有欠，今生相见。]
　　没关系，有些事你不记得了，我替你记着。

　　少年发现孟舟双目无神，便觉有异。“你是不是……你怎么自己跑出来？”

　　“睡不着，想去看看母亲。”

　　“抱歉。”少年反应过来隔壁曾经住着谁了。

　　他今儿初来乍到，被几个好事的侍卫拉着从孟大人的英雄事迹科普到痛失其母的三公子。看来眼前的孩子便是三公子孟舟。

　　“触到您痛处是我的失职。”少年抱着歉意整理好孟舟的衣服，“您要去的话，请牵着属下的手。”

　　孟舟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他最无法应付的事态。
　　少年感受到孟舟的窘迫，也没说什么，在他面前翩翩然蹲下，“公子不方便走夜路就上来好了。”

　　孟舟别扭地伏到少年背上，少年体贴的保持了沉默。杜衡的味道又传来，它有治跌打损伤的作用，少年没少受伤。

　　孟舟隔着衣服，摸到少年肩上绷带的突起。

　　两人进了抱香阁，雨打阔叶，声声入旧帘。旧景虽在，人已不复。

　　少年摸出阁中剩余的灯芯点上，室内亮起昏黄的光。孟舟坐在母亲睡过的床上，对着火苗出神。
　　母亲对自己异常严格，在别人满院疯跑的年纪，他被迫在屋中读书，有时是《小学》，有时是《论语》。
　　母亲看着自己练字，对韵。她那么做除了教子心切，还有一个孟舟后来才明白的理由，博取孟父的注意。

　　没错，虽然母亲出生于官宦世家，但是对于婚姻这件事，从来都不是她说了算的。
　　孟父虽然不至于动粗，但常年的冷暴力已经让母亲走到崩溃的边缘。

　　可怜母亲才华横溢最后困死在了这方寸大的府邸中。
　　正是如此，母亲生前咽不下这口气，总是希望自己的一身才学能被儿子学去。

　　可她忘了，小孟舟只想跟同龄人玩。
　　他尝尽了被禁足的苦头，虽然某种意义上母亲也是为了他着想，但是这份痛苦也真真切切的从母亲身上传给了她的孩子。

　　她将她遭遇的痛楚报复在了孟舟身上。

　　孟舟不恨她，但可能也谈不上爱她。
　　少年无声的陪在身边。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三更雨，空阶滴至天明。

　　孟舟悄悄看去，少年手上有许多茧。他感受到孟舟的注视，侧过脸来。
　　晨曦在他的脸旁落下轻柔的吻。虽然孟舟还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变更让自己提前了这么多年遇见他。不过……还挺好的。

　　最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