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赌徒默示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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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霞关的作战室里，源明雅的团队正为震撼的发现而心神激荡时，东京的不眠之人，远不止他们一群。
练马区，一栋普通的公寓楼内。
凌晨三点。
高桥健吾的“作战室”里，时间早已失去了意义。这里不是什么高科技的指挥中心，只是他家的客厅。没有巨大的监控墙，只有一台孤零零地亮着的、屏幕因无数次焦躁的滑动而布满指纹的智能手机。空气中没有提神的咖啡香气，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廉价香烟燃烧殆尽的焦油味，能量饮料那股甜到发腻的化学香精，以及因长时间的紧张和久坐而分泌出的、一丝绝望的汗酸味。
健吾蜷缩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整个人仿佛被吸进了手机那块小小的发光屏幕里。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超过十二个小时了。他的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双眼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因为长时间聚焦于强光而缩成了两个失去神采的小点。他的脚下，是一片由空掉的红牛罐子堆成的小小坟场，而在茶几的一角，一个数小时前送到的的外卖便当静静地躺着，包装完好，却早已变得冰冷。他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胃口去顾及现实世界的饥饿。
自从两天前，妻子美纪说要带女儿美香回娘家小住几日，让他能“好好休息一下”之后，这里就成了他放纵狂赌的绝佳温床。没有了妻女的欢声笑语，没有了需要他扮演好丈夫、好父亲的目光，他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将自己完全献祭给那个吞噬一切的恶魔。
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个名为“奇迹赛马场”的虚拟赌马应用。华丽得近乎媚俗的界面，实时闪烁的赔率，以及背景中那段循环播放的、能轻易点燃人类最原始贪欲的电子交响乐，共同构筑了一个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虚假淘金世界。
这是第9赛，东京最终赏。
健吾的嘴唇干裂起皮，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将银行账户里最后的三万日元，全部押在了一匹名为“月下逆转”的赛马身上。赔率1:45。这是一个彻底疯狂的赌注，但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只有疯狂才能带来一线生机。他已经输了太多，多到不敢去细想。昨晚刚发的工资，连同从信用卡里预借出来的十万日元，早已在这十二小时的浴血奋战中化为乌有。这三万，是他最后的子弹。
“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神经质地呢喃着，身体随着屏幕上赛马的奔跑而不由自主地前后摇晃。他的世界已经彻底缩小到了这方寸之间，工作、家庭、责任……所有的一切都被隔绝在那块发光的玻璃之外。他眼中只有那道代表着“月下逆转”的蓝色身影，那是他全部的希望。
开闸的瞬间，他的心脏猛地一揪。起步不错，在十四匹马中迅速抢占了有利位置，一直保持在前三。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时，“月下逆转”甚至一度超越了前面的对手，冲到了第二位。
健吾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血液“轰”地一声冲上大脑，让他产生了一瞬间的眩晕和狂喜。赢了？这次真的要赢了？一百三十五万日元！只要赢了这一把，他就能把这个月的信用卡欠款还上，甚至……甚至还能给美香报那个她念叨了很久的钢琴班！
然而，就在终点线前不到五十米的地方，那个承载着他全部希望的蓝色身影，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速度骤然慢了下来。一匹、两匹、三匹……无数五颜六色的对手化作一道道残影，从它身边呼啸而过。
屏幕上，五彩的虚拟礼花为真正的冠军绽放，激昂的胜利音乐奏响。但这一切都与健吾无关。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屏幕下方那行用刺眼的红色字体弹出的、如同最终审判的字眼上：
【LOSE】（你输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健吾的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耳边那喧闹的电子乐，此刻变得无比刺耳，像是在用最尖锐的声音无情地嘲笑着他的愚蠢和贪婪。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那十几罐能量饮料仿佛变成了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着他，让他想吐又吐不出来。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几条新的锁屏通知不带任何感情地接连弹了出来。
【三井住友银行】高桥健吾先生，您的信用卡（尾号8744）已于今日超过还款日，请尽快处理。
【乐天卡】支付延迟的通知。高桥健吾先生，未能从您指定的账户扣款。请在会员专用网站进行确认。
他麻木地将那几条通知向右一划，清除。眼不见，心不烦。
但是，钱没了。最后一颗子弹，也打空了。
怎么办？
一个理智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微弱地响起：停下吧，健吾。去跟妻子坦白，去跟父母道歉，去申请个人破产……
不！
另一个更加响亮、更加疯狂的声音，瞬间就将那丝微弱的理智淹没。
不能停！停下来就全完了！我已经输了这么多了，只要赢一把大的，就一把！一把就够了！我一定能赢回来的！我需要的只是本金！只是再多一点点的本金！
这个念头，像一剂强效的毒品，再次注入了他那濒临崩溃的神经，让他的身体重新获得了行动力。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病态的、疯狂的光芒。
他需要钱。他需要赌本。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几个他之前下载了却从未使用过的APP上——“即刻贷”、“樱花金融”、“闪电钱包”。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他知道这些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他犹豫了。脑海中闪过女儿美香的笑脸，妻子美纪温柔的眼神。
但是，如果不碰，现在……现在就已经在地狱里了！
“只借一点点，”他对自己说，声音因为心虚而微微颤抖，“赢了钱，我马上就还掉！”
这个漏洞百出的自我欺骗的理由，像一把钥匙，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他心中最后那道名为“理智”的闸门。
他点开了一个名叫“即刻贷”的软件。界面简单粗暴，一个巨大的“立即申请”按钮占据了屏幕中央。他颤抖着手指，开始填写个人信息。
姓名：高桥健吾。
工作单位：RECT株式会社。
职位：FullDive技术研究部门高级研究员。
当他一字一句地填下自己引以为傲的工作单位和职位时，一丝尖锐的羞耻感狠狠地刺痛了他。他正在用自己十年寒窗、努力工作换来的社会地位，去为一个肮脏的赌局做担保。接下来是上传员工卡照片。他将卡片放在茶几上，对准，拍照，上传。“咔嚓”一声，好像灵魂破碎的声音。
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知道，自己RECT高级研究员的身份，在这些放贷公司眼中就是一张金光闪闪的通行证。稳定、高薪、顶级科技公司——这意味着极高的信用评级和还款能力。这些公司，几乎是争先恐后地想把钱借给他们眼中的“优质客户”，因为他们坚信，无论利息多高，都能从他身上连本带利地榨回来。
果不其然，系统评估出的“信用额度”高得惊人——三百万日元。
看到这个数字，健吾的眼睛瞬间亮了。三百万！他心中那点仅存的犹豫和羞耻，瞬间被贪婪的狂喜所取代。他看都没看那个用灰色小字标注的、高达35%的年化利率条款，直接将额度拉满，点击了“确认借款”。
几乎是在他点击确认的下一秒，手机就“叮”地一声震动了。
【三菱UFJ银行】您的账户（尾号1109）已收到转账3,000,000日元。
钱。
他又有了钱。
那感觉，就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片清澈的绿洲。他全身的细胞都在欢呼，都在雀跃。他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又充满了力量。之前所有的失败和沮丧，都被这三百万日元带来的虚假希望一扫而空。
“好！这次一定行！”
他重新打开赌马软件，看着账户里那串长长的、闪闪发光的数字，感觉自己像是手握千军万马的将军。之前的失败，在他看来只是因为“本金不够，无法施展手脚”而已。现在，他有钱了。
他开始下注。这一次，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而是变得果断而疯狂。
第一场，京都11赛。他的目光在赔率表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一匹名叫“奇迹再临”的马上，赔率1:15。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毫不犹豫地押下了三十万日元。
比赛开始了。健吾的心脏随着屏幕上赛马的奔跑而狂跳。这一次，仿佛幸运女神真的降临了。“奇迹再临”从起跑就一路领先，以一种无可争议的王者姿态，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WIN！】（你赢了）
屏幕上，绚烂的虚拟礼花瞬间绽放，激昂的胜利音乐震耳欲聋。一行金色的数字，如同神迹般显示出来：
【获得奖金：4,500,000日元！】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火山爆发般从他的胸腔直冲天灵盖！四百五十万！仅仅三分钟，他就赢回了今天输掉的钱，甚至还有盈余！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就知道我可以！”他兴奋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挥舞着拳头，像个疯子一样在客厅里又叫又跳。之前所有的沮丧、恐惧和羞耻，在这一刻被巨大的胜利感彻底冲刷干净。他感觉自己就是神，是能掌控命运的赌神！
账户余额，瞬间从二百七十万，暴涨到了七百二十万。
而这，正是通往地狱的、最甜蜜的诱饵。
在短暂的狂喜之后，一个更贪婪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既然能赢四百五十万，为什么不能赢一千万？两千万？
他红着眼，重新坐回沙发上。此刻的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对金钱的敬畏。账户里的七百二十万，在他眼中不再是钱，只是一串可以用来换取更大利益的、冰冷的筹码。
第二场，中山纪念赛。他的目光被一匹赔率高达1:38的马吸引了，马的名字叫“必胜信念”。他觉得这正是自己此刻心情的写照，这一定是上天的启示！这一次，他甚至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赌注加码到一百万日元。
这一次，幸运女神没有再眷顾他。他输得更惨，“必胜信念”从头到尾就没有进入过前五名。
【LOSE】
账户余额，六百二十万。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烟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百万的损失让他感到了明显的肉痛，那股“赌神附体”的狂妄开始消退。
“稳一点，健吾，稳一点。”他对自己说，“不能再像刚才那么冲动了。找几匹胜率高的，慢慢把损失打回来。”
第三场，阪神10赛。他开始仔细研究起了赛马过往的战绩和骑师的数据，试图用一种“科学”的方式来提高胜率。他最终选择了一匹赔率只有1:1.6的大热门，名叫“常胜将军”。为了能快速弥补上一把的损失，并且“稳稳地”盈利，他经过一番计算，咬牙押下了一笔不小的赌注——二百万日元。在他看来，这是一个风险和收益都经过“理性计算”的决策。
然而，这个软件就好像针对他一样。“常胜将军”在比赛中意外失足，最终连前三都没能进入。
【LOSE】
屏幕上冰冷的字眼，像一把铁锤砸在他的胸口。账户余额，瞬间缩水到了四百二十万。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大热门都会输？！”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那套所谓的“科学分析”在电子赌场程序的恶意操控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恐慌，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他的心脏。
第四场，福岛最终赏。这一次，他彻底放弃了所谓的“稳健”策略。他的思维开始走向另一个极端——既然低赔率的“稳”牌都靠不住，那还不如去博高赔率的奇迹！
他的目光，开始在那些“冷门马”上游移。他选中了一匹名叫“绝境求生”的马，赔率1:5。他将账户里剩下的一大半——二百万日元，再次推了上去。他需要一场大胜，一场足以让他回血，让他重新找回自信的大胜！
结果，依旧是冰冷的【LOSE】。
账户余额，二百二十万。
冷汗，已经彻底浸透了他的衬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那股借到钱时的狂喜，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恐慌，已经升级为了一种近乎窒息的绝望。他看着账户里仅剩的二百二十万，那不再是钱，而是他坠入深渊前，能抓住的最后一点点岩壁的凸起。
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么，用这最后的筹码，去博取那百万分之一的、逆转一切的可能；要么，就此停手，然后被身后的债务黑洞彻底吞噬。
他把希望寄托在了一场赔率高达1:100的比赛上。他甚至不记得那匹马叫什么名字了，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100”的数字，仿佛那是什么神圣的图腾。他将剩下的钱，全部推了上去。
“叮”的一声，下注成功。
比赛即将开始。
这一次，他不敢看了。他闭上眼睛，发疯似的猛戳手机侧面的音量减小键，直到那激动人心的背景音乐和声嘶力竭的解说声戛然而止。世界，瞬间安静了。然后，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死死地盖在沙发柔软的坐垫上，仿佛在举行一个埋葬自己命运的仪式。
他只能感觉到手机细微的震动通过沙发垫传递到他的大腿上，那是比赛进程的反馈。每一次震动都像电流一样击穿他的神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震动停止了。
他颤抖着，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刑犯，慢慢地，慢慢地将手机翻了过来。
屏幕上，依旧是那行冰冷的、血红色的字。
【LOSE】
账户余额：0。
三百万日元，在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人间蒸发。
健吾呆住了。他愣愣地看着那个归零的账户，大脑一片空白。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不信邪地点开了另一个小贷APP。“樱花金融”。这一次，他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机械地填写信息，上传资料。额度一百五十万。借！
到账。再赌。在更加疯狂的几把豪赌中，输光。
再借。“闪电钱包”。额度一百万。输光。
当这些相对“正规”的平台都显示额度用尽或审核拒绝后，他开始点开那些名字和图标都透着一股邪气的软件。“猛虎金融”、“深夜钱包”、“立等可取君”……这些软件只需要授权读取他的通讯录，就能立刻放款。他授权了一切他可以授权的东西。
五万，输光。三万，输光。七万，输光。
当他将所有能找到的小贷软件都榨干，当他账户里的数字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归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一缕灰白色的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里挤了进来，照亮了他那张如同死人般苍白的脸。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茶几。茶几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私立小学的缴费通知单。
通知单上，美香穿着崭新的小学校服，拍的入学照笑得天真烂漫，两只眼睛弯成了可爱的月牙。照片旁边，用加粗的黑色字体写着：
【下学期学费及杂费，合计：78万5千日元。缴费截止日期：11月20日。】
轰——
高桥健吾的大脑，仿佛被一颗核弹引爆了。
女儿的笑脸。私立小学的学费。七十八万五千日元。截止日期。
这些被他遗忘了整整两天的、属于现实世界的词语，此刻化作了一柄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他的心脏上。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悲鸣，从他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双手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混合着无边悔恨、彻骨恐惧、和毁灭性绝望，痛苦的嚎哭。
“我……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啪！他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一巴掌抽在了自己的脸上。啪！啪！啪！他像疯了一样，左右开弓，疯狂地抽打着自己。
“畜生！我真是个畜生！我不是人！”
哭了不知道多久，打到脸颊都已高高肿起，他才终于脱力。他需要知道，自己到底坠入了多深的深渊。
他踉跄着，想去拿纸笔清算。
信用卡……三井住友、三菱UFJ、乐天……所有卡都早已刷爆并反复套现，他已经很久不敢看账单了，但粗略估计，至少有八百万。
朋友那里……为了填补之前的窟窿，他找了大学同学、公司前辈，东拼西凑，借了两百万。
还有刚刚……就在这短短几个小时里，那些APP……“即刻贷”的三百万，“樱花金融”的一百五十万，“闪电钱包”的一百万，还有那些授权了通讯录的零碎贷款加起来也有几十万……光是今晚，他就新背上了近六百万的债务！
八百万……加两百万……再加六百万……
这个模糊的念头，像一座由冰冷的绝望构成的巨大山脉，轰然压下。他只是粗略地心算了一下，那累加起来的数字就已经轻易地突破了一千五百万。他不敢再想那些高利贷的利息，那会在多短的时间内，将这个数字推向两千万，甚至更高？
他没有勇气，他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最终的、可以彻底宣判他社会性死亡的精确数字。
他想起了妻子美纪，想起了女儿美香，想起了自己在RECT的工作……所有他曾经拥有、并以为会永远拥有的东西，都将在他亲手点燃的这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高桥健吾双腿一软，彻底垮了。他趴在地上，将脸深深地埋进那肮脏油腻的地毯里，像一个在无边黑暗中彻底迷路的孩子一样，发出了绝望而凄厉的痛哭。
窗外，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他的人生，却在这一刻，彻底结束了。
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像海啸一样席卷了他，但当浪潮退去，留下的却是死一般的空虚。他没有力气再哭了，没有精神再去思考了。他像一具行尸走肉，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没有看一眼客厅里的狼藉，径直走进了卧室。
他没有换下那身满是烟味和汗臭的衣服，甚至没有脱鞋。他只是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一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数秒之内，极致的疲惫淹没了一切。他沉沉睡去，坠入了一个没有任何梦境的、深不见底的、铅一样沉重的黑暗里。那是在审判日来临前，短暂而可悲的逃避。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赌徒默示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