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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柏林 ...

  •   生活开始步入平静的节奏,凯若琳教我们书法、英文、地理。她是一个出色的老师,将地球仪转到不同的经纬度,手指每放在一块图案,就说出它的名字,美洲、非洲、亚洲……
      我问凯若琳她从哪来,她说法国。一个浪漫的国家。

      我说:“所以你是法国人。”
      凯若琳说:“不,我在爱尔兰出生,我是爱尔兰人。”
      我说:“噢,我们是中国人。”
      凯若琳又说:“不,你只是出生在中国,但你们父亲不是中国人。”

      我傻了,头一次意识到“父亲”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他不仅给予我与众不同的长相,还给予我另一半血缘,而这代表了一个新的身份。
      他来自哪里?又去了哪里?

      晚上,我和苏暻悄悄讨论,一致认为——他死了。
      或许是打仗,或许是意外,或许是生病……如果他还活着,那他是一个抛妻弃子的烂人。所以,我宁可他死了。

      看着自己和苏伶半点不像的面孔,大概也能描绘出他的长相。
      原以为“父亲”这个词这辈子都与我无关,没想到,在约定的最后一年,苏伶把我们叫到她的卧室,拿出一本相册。

      照片里年轻的苏伶身着浅花旗袍,坐在男人膝上,两人相视而笑,仿佛是电视中才会出现的画面。她抚摸着相片,指着男人的头发和眼睛问:“你们看这是什么颜色。”
      那是非常浅的金色和蓝色,相比起来,我和苏暻的发色更深。说出答案后,苏伶露出笑容:“没错,你们身上流着一半雅利安人的血。”她望着苏暻的眼睛说:“是多瑙河的颜色,常漂亮的蓝色。”
      我吃惊问:“他是……我们的爸爸?”
      苏伶点头。

      “在你们出生前一年,一九八九年,柏林墙倒塌,他就回到德国。”苏伶垂眸,似在回忆:“他是德国的军官,离开前,他告诉我一旦局势稳定就会接我去德国,柏林墙倒塌后,东德公民涌入西德,联合政府陷入内乱,直到两年前,我才收到他的消息。”苏伶流露出非常复杂、既高兴又难过的神情。
      “他的名字是克里斯蒂安·约德尔。”

      我敏锐地嗅到她言语中的未尽的字句,问道:“我们要去找他吗?”
      苏伶轻轻点了点头。

      苏暻尖叫一声,抱住苏伶:“妈妈,我们要去德国?”苏伶再次点头。

      去德国?
      离开鄢城?

      约德尔,这个本该出现在我名字中的陌生后缀,“父亲”这个陌生疏离的称呼,我对他们一无所知。在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父亲”这个角色。在今天之前,我对他充满好奇,但当他真正出现时,我居然只是呆在原地,脑子里盘桓着一个念头:
      他为什么不干脆彻底消失?为什么要来打搅我们的生活?

      苏伶已经做出了决定,几天后,她找到一位德语老师。
      那是一个严厉的女人,与凯若琳截然相反,从她口中吐出的词汇冰冷而陌生,充满排斥。连带着那片陌生的国度也变得充满排斥。

      当看到我们空白的作业本,她本就皱着的眉头愈发紧蹙,在她的额头夹出深深的川字。她毫不客气地说:“你们妈妈付钱请我来给你们上课,我已经尽到了责任,至于你们想不想学,并不干我的事。学得好或者不好,也与我无关。”

      她就像一个木工,用工具凿开学生的脑袋,把字典往里头塞。

      我和苏暻只能数着日历,期待离开之日早点到来。

      这那真是最漫长的六个月,苏伶不再打理花园,杂草疯狂挤占每一寸空间,直到高至膝盖,墙上挂满紫藤花,可惜一场台风之后,什么也不剩。
      苏伶说,它们会回归土地。

      结束德语课的那天,我和苏暻如释重负,将书本丢到角落,站在窗口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大门,开心地坐在楼梯扶手上,从二楼滑到一楼。

      苏伶很忙,忙着整理行李,和不同的人见面,不停写信、打电话。一个一个箱子从客厅被搬走,最后只剩下三个行李箱,大的是苏伶的,两个小的是我和苏暻的。出发当天,她叫了一辆车把我们送到机场。

      我和苏暻自出生起几乎就没踏出这条街道,第一次出远门,居然是飞往另一片大陆。更让我们惊喜的是,机场里有许多和我们一样,金发碧眼的人。
      这让我意识到,或许那片大陆才是我真正归属的地方。

      排队进入机舱,苏暻抢占了靠窗的位置,我坐在中间,紧张地系好安全带。窗外的景色开始倒退,飞机起步滑行,我正襟危坐,苏暻还扒着窗口,直到巨大轰鸣声响起,飞机极快地冲向前方,离开地面,他吓了一跳,立马端正坐好。
      气压快速变化,耳朵里闷闷的。

      地面的人影缩小到消失不见,房屋变成一个个小方块,被纵横的街道隔开,巨大的湖泊就像一块蓝宝石,绵延的山峰成了地皮上隆起的弧度,一片雾气之后,我们冲上云层。

      刹那间,一片明亮,雪白无垠的云海笼罩在日光之下,天际线遥远清晰。地球是如此庞大,又是这般渺小,而人又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颗尘埃。云层之上,是没有任何生命的净土,安静近乎寂静。云层之下,是看不见的巍峨绮丽的宫殿,雾涛云浪起伏,霞光如晕点染。
      我心想,原来这就是天堂,这就是天使的长眠之地。
      只有长着洁白翅膀的天使,才配在这里飞翔。
      永远不必害怕迷失,因为风会引领方向。

      过了一会儿,苏暻说:“我的眼睛有点痛。”苏伶说:“谁叫你盯着看那么长时间?换个位置,让小影坐过去,你过来,我帮你看看。”
      我靠着窗睡觉,中途迷迷糊糊醒来,往窗外看,发现也是一片漆黑,心想:“原来天堂也有夜晚。”

      这一觉睡了很久,黑夜格外漫长,落地后,苏伶牵着我们往外走。穿过机场甬道,我和苏暻紧紧靠在一块儿,悄悄用余光打量四周,不同颜色的头发、不同的人种,同样苍白的肌肤。
      没有异样的目光,也没有窃窃私语。

      相反,苏伶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异类,秀美的五官在人群之中显得平淡甚至寡淡,一头乌黑的长发成了焦点。

      我听见从未有过的惊叹,那种目光是好奇,以及羡慕。
      以我蹩脚的德语,勉强听懂“可爱”,“漂亮”“神奇”……
      我不自觉地抬起头,挺起胸膛。

      到海关,我和苏暻的身高还够不到台面,连关员的脸都看不见,只听见他的声音:“你……亲属……两个孩子。”
      苏伶说:“是的。”
      他又问:“他们的父亲……”
      苏伶说了一串德语,夹杂着一些英文。

      过了一会儿,柜台上传来声音:“欢迎来到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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