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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医院惊醒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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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消毒水味顽固地钻进鼻腔,像一层粘稠的膜,裹着程窒混沌的意识缓慢上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秘的钝痛,爆炸的冲击波似乎还在骨骼间回荡。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里是单调的天花板和点滴管里规律下坠的药液。意识回笼的瞬间,餐厅暖黄灯光下那张过于俊美、笑容职业却眼底藏着暗流的脸,裹挟着烈焰边缘那个冰冷诡异的微笑,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呃……”他试图抬手按一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牵扯到固定颈托的束缚带,一阵酸麻疼痛让他彻底清醒。
病房门被小心地推开,赵大武和陈斌的身影挤了进来,手里拎着果篮,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压不住的沉重。赵大武的大嗓门在病房里压得极低,透着一股不习惯的别扭:“程队!老天爷保佑,你可算醒了!吓死兄弟们了!”他凑近床边,上下打量着程窒,“除了脖子,还有哪儿不得劲?”
陈斌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脸色依旧有些发白,眼神里是后怕和担忧:“程队,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有轻微脑震荡,还有几处软组织挫伤,得好好养一阵子。”
程窒闭了闭眼,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冷的锐利,那锐利深处,却蛰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爆炸……伤亡如何?”他的声音嘶哑干涩。
赵大武和陈斌对视一眼,房间里的空气骤然沉凝。
“很惨重,”赵大武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声音沉得发闷,“古原餐厅……全完了。当场确认遇难……三十七人。还有十多个重伤的,在ICU里没脱离危险……”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咱们队……老钱、小李、小孙……都没跑出来。”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程窒的心脏。老钱是痕迹专家,小李刚当爸爸,小孙才从警校毕业没多久……他眼前闪过餐厅里那些凝固的、置若罔闻的“木偶”身影,一股混杂着愤怒、无力与彻骨寒意的洪流冲击着他。他猛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用力到发白,颈托勒得皮肤生疼。
“为什么?”程窒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颤抖,“我明明喊了!我喊得喉咙都破了!为什么他们……像听不见?像……像被定住了?”
陈斌的脸色更白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程队,我们……我们当时真的都往外冲了!我就在你后面不远,听到你吼‘煤气泄漏’,魂都快吓飞了,只顾着拼命跑……根本没看到里面有人不动啊!”
“是啊程队,”赵大武也急切地补充,眉头拧成了疙瘩,“你当时跟中了邪似的,突然就往回冲,喊那些话……里面明明已经乱成一锅粥了,都在往外挤,哪有人坐着不动?要不是我冲过去硬把你拽出来……”他心有余悸地停住。
感知错位?幻觉?
程窒的呼吸变得粗重。不可能!那种凝固的、死寂的诡异,那种无视生死警告的绝对静止,绝不是混乱能解释的!还有……那个站在火焰边缘的人影!
“那个收银员!”程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执拗,“爆炸的时候,我看见他了!就在火旁边!穿着黑风衣!他对着我笑!”他死死盯着赵大武和陈斌的眼睛,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一丝认同。
赵大武和陈斌同时愣住了,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茫然。
“收银员?”赵大武努力回忆着,“前台那个……挺帅的小伙子?爆炸前他还在里面吧?后来……后来清理现场,没找到他。”他摇摇头,“不过那种地方,找到的……也都很难辨认了。”
“程队,”陈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爆炸太突然了,火光、浓烟、冲击波……可能是你脑震荡加上应激反应,看错了?或者把什么别的……碎片残影看成人了?”他不敢说出“幻觉”这个词。
“看错?”程窒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他摊开自己的左手,目光死死盯着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触感的地方,“他接过我的卡,手指碰过这里。他收了我的钱,一千七百块现金!那声音,那张脸,那个笑……”他闭上眼,烈焰中那张苍白、凝固、带着妖异微笑的脸再次清晰地浮现,“烧成灰我也认得!”
病房里只剩下程窒粗重的喘息声和点滴液滴落的微弱声响。赵大武和陈斌沉默了,他们无法理解程窒描述的诡异场景,但程窒眼中那近乎偏执的、燃烧着的惊疑,却让他们感到一阵寒意。
那张在炼狱边缘微笑的脸,成了程窒意识里无法驱散的魔影。医院的白墙成了囚笼,消毒水味是催命的符咒。他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受伤野兽,焦躁地在病床方寸之地无声咆哮。每一次护士进来换药、量体温,他都在对方平静的面容下试图捕捉一丝隐藏的异样;每一个窗外掠过的身影,都会让他瞬间绷紧神经,疑心是那抹冰冷的微笑再次浮现。
出院手续办得异常艰难。医生反复强调颈托还需固定两周,脑震荡需要静养观察,程窒只回以一句斩钉截铁的“归队”。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里面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意志在支撑。当熟悉的警队大楼终于出现在视野里,那股混合着血腥、焦糊和化学阻燃剂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时,程窒反而感到一丝病态的慰藉。
推开重案一组办公室的门,喧嚣的讨论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担忧,有对牺牲同事的悲痛,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陌生。仿佛他带回了某种不祥的东西。
“程队!”
“程队回来了!”
短暂的静默后,是压抑的问候。赵大武大步走过来,用力拍了拍他未受伤的肩膀,力道还是那么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位置给你留着呢!”
程窒的目光直接越过众人,投向办公室中央那块巨大的白板。上面贴满了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扭曲焦黑的钢筋骨架、炸成碎片的木质装饰、满地狼藉的餐具残骸……还有那些覆盖着白布的、形状模糊的遇难者位置标记图。一条粗大的红线将“前台收银区”重重圈了出来,旁边打着一个刺眼的问号。
“尸检报告和初步现场报告出来了吗?”程窒的声音干涩而紧绷,没有任何寒暄。
负责物证和报告的年轻技术警小吴立刻站起身,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资料:“出来了程队。法医那边……确认遇难三十七人,身份大部分已通过DNA和随身物品比对确认。还有几位重度碳化……需要时间。”他把报告递过来,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另外……前台收银区位置,清理出的……残骸,经过DNA提取和初步形态学分析,未能匹配到任何符合‘年轻男性收银员’特征的遗体。”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份冰冷的报告结论,还是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程窒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监控呢?”程窒的声音更沉了,目光锐利地扫过小吴。
“餐厅内部监控系统在爆炸中损毁严重,”小吴语速加快,“数据恢复小组尽了最大努力,只抢救出爆炸前大约十分钟的几段零碎画面,而且……非常模糊。”
程窒一把接过小吴递过来的平板电脑,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点开标记为“前台区域”的碎片视频。
画面断断续续,布满雪花和扭曲的干扰条纹。依稀能看到爆炸前几分钟,前台位置确实有一个穿着餐厅制服的高挑身影在操作。然而,就在画面剧烈抖动、即将彻底黑屏的前一帧——那个身影,如同被信号干扰彻底吞噬,没有任何移动或倒下的迹象,就那样突兀地、彻底地……消失了!
不是被火焰吞没,不是被碎片击中倒地,就是在那极其短暂、不到一帧画面的闪烁中,凭空蒸发!
程窒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平板冰冷的屏幕贴着他的掌心,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幻觉?看错?监控的消失画面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那些安慰性的解释上。
“还有这个,程队……”小吴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古怪,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透明的证物袋。
袋子里,是几张纸币。
几张被仔细清理过、边缘甚至有些卷曲的百元人民币。它们虽然被烟尘熏染得发黑,但纸张本身竟然奇迹般地保持着基本完整,没有明显的撕裂或碳化痕迹。最上面那张,一个清晰的、略带油污的指印,印在纸币的边缘,仿佛某种无声的嘲弄。
“这是在……收银台下方一个被炸塌的金属柜缝隙里发现的,”小吴的声音有些发飘,“正好是一千七百元整。而且……根据爆炸当天的消费记录核对,程队,这正是您当晚支付的现金。”
1700元现金!在足以将人体撕裂、钢铁扭曲的剧烈爆炸中心区域,竟然近乎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程窒死死盯着证物袋里的纸币。他仿佛又感觉到那只修长、冰冷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擦过自己手背的皮肤,带着一丝非人的凉意。那指尖的触感,此刻隔着证物袋,再次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神经末梢。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目光落在手背上那个早已看不见任何痕迹的位置。
一股更深的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惊悚和一种被冰冷目光锁定的窒息感,紧紧攫住了他。指尖那残留的、挥之不去的冰凉,此刻像活物一样缠绕上来,日夜啃噬的折磨感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真实。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诡异到违背物理常识的物证震住了,目光在纸币和程窒苍白的脸之间来回逡巡。
程窒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焦糊、血腥和消毒水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部。他抬手,将证物袋里那张印有指痕的纸币照片,用力拍在白板上“收银员”名字旁边。动作牵动了颈部的伤,一阵锐痛传来,他却浑然不觉。
“小吴,”他的声音像淬了冰,异常冷静,却蕴含着风暴,“把这个指印,立刻送去做最高级别的痕检和比对。我要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哪怕把数据库翻个底朝天!”
“是!”小吴一个激灵,立刻应声。
“爆炸源确定是煤气泄漏?”程窒转向赵大武。
“技术组和燃气公司联合勘查,确认了,”赵大武点头,脸色凝重,“是连接后厨灶具的主管道一处老旧锈蚀点,在晚间高峰用气量大时突然崩裂。餐厅的煤气浓度报警器……电池耗尽,失效了。”
“失效?”程窒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鹰隼,“查!报警器型号、购买渠道、维护记录、最后更换电池的时间和人!所有细节,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我不信巧合!”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红色记号笔,在那张纸币照片和凭空消失的收银员之间,重重地画上一条粗犷、刺眼的连接线。红色的笔迹在白板上显得狰狞无比。
“这个人,”程窒的笔尖狠狠戳在“收银员”三个字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他收了我的钱,碰过我的手。他站在爆炸的火焰里对我笑。现在,他像鬼一样消失在监控里,唯独他经手的钱,留了下来。”他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疲惫的眼底燃烧着令人心悸的火焰,“告诉我,这是巧合吗?”
无人应答。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单调的嘶嘶声。那冰冷的凉风拂过皮肤,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清爽,反而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扎。
程窒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证物袋里那叠灰黑色的纸币上,尤其是那枚清晰的指痕。指尖残留的冰凉感此刻仿佛有了源头,正顺着他的血管丝丝缕缕地蔓延。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凝视着手背那片曾被触碰过的皮肤,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种非人的、来自深渊的寒意。
白板上,红色的箭头如同凝固的血痕,一头连着那个在烈焰中微笑的幽灵,一头连着这叠在毁灭中心幸存的纸币。那枚指印,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在白炽灯下无声地注视着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