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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罪与罚 ...

  •   当晚,幸村的烧退得比前日快了许多,此后几天也没再烧。

      “每个星期都是要烧上一两次的,时轻时重。”他说。

      见惠陷入了思考,幸村又安慰她道:“别担心,姐姐。正常都是低烧,像昨日那样烧到39度往上,算很少见的了。”

      听闻此话,惠的心中一凛。

      ‘许是幸村不知道,持续的低烧造成的伤害比一次高烧大多了。’惠思忖着,她倒宁愿让幸村发一次高烧,烧完就过了。

      ‘看来,他的病最终进展到必须要做手术的程度,也不是没有端倪的事情。’惠想。

      对幸村的病情,惠有心无力,她所能做到的,唯有保护好幸村的心情。

      幸村好似也了然惠的想法。自那之后,二人很默契地,都再也没有提起‘发烧’这个字眼。

      *

      惠的住院只是留观,无需挂水。每日清早查完房后,她都会去幸村那边。

      幸村的病房比她的要矮上五层楼。

      近日来都是好天气,艳阳高照。天气一热,鲜切花就枯得很快。望着幸村床头柜上的绣球花打蔫了,惠偷溜去周围的商店街买了把洋桔梗,回来时被护士抓了现行,被好一顿痛批。

      幸村很受小孩子的欢迎,时常有同楼层的小孩子过来要他讲绘本听。

      许是他家里的妹妹也是这年龄段的缘故,幸村很喜欢这些孩子围着他转的样子,每当他们叫他“精市哥哥”,他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总会弯成新月,笑得宠溺又温柔。他读绘本的腔调好像演广播剧,每次都能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相比之下,惠给幸村讲故事除了语调柔和,堪称教科书般的棒读。

      ‘亏他也能听睡着,以后再也不讲了。’惠很是受挫,暗自想。

      令她受挫的还有一事,就是那些孩子们怕她。

      每当她来找幸村时遇到孩子们在场,原本温馨得像家庭剧一样的病房氛围都会瞬间冷却。孩子们不笑了,躲到幸村身后,像一群即将被猎隼捕食而毫无还手之力的雏鸟。

      “啊这,你们继续”,惠环望着那些如临大敌的小家伙,只能退出门去:“精市,我过会儿再来。”

      假装平静地回到病房,她掏出镜子360度无死角地一阵狂照,恨不能拿X光扫扫自己的骨头:“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长得也不凶啊!”

      ‘好崩溃啊!’扯出几个完全不像她的灿烂笑容后,惠双手抱头一阵哀叫:‘倒也不是刻意想讨小孩子欢心,但莫名被人讨厌,尤其还是被一群不知世事的孩子讨厌,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伤心吧!’后来,为了不撞上那群小孩,她干脆不去幸村那边了,自己在病房里画起要给仁王做的那个努努的图纸。

      ‘他说,要和幸村的那个不一样?好难啊’,惠挠着头,盯着努努的图纸模版已然过了半个小时,还一笔没下:‘不然,表情变一变,姿势再换成下垂手?’但下垂手对她现在的手艺来说过难了些。

      况且,惠始终觉得给仁王缝个自己这事很诡异。

      给幸村一个她自己模样的努努是为了陪他住院,给仁王算什么?

      是日。

      到了幸村挂水的时间,护士来把孩子们赶走了。那位护士只上夜班,向来嘴硬心软,每次都故作凶恶,但就算这样,孩子们都只怕惠不怕她。

      “出去出去,你们‘精市哥哥’要挂水了。不听话的,我今晚拿针挨个扎!”她拿起注射器比比划划。孩子们“哇”地大笑一声跑开,像在玩老鹰捉小鸡,即将一哄而散时,幸村叫住了他们。

      “你们为什么不喜欢惠姐姐呀?”他问。

      孩子们面面相觑,一个大一些的男孩子说:“因为,她好像我们老师。”

      幸村:“……?(果然是小孩子,直感超群。)”

      ‘问题出在气场上,那就没办法了。’幸村想。自那天起,变成了孩子们离开之后他去惠那边找她。

      当日挂完水后,幸村又去了惠的病房。

      本来只想道一声‘晚安’,见惠正拿着平板在画些什么,唉声叹气的,只画了一笔就停住,用笔尾来来回回地戳头,快把头盖骨戳穿了。

      “姐姐遇到难题了吗?”幸村问:“没准,我能帮上忙呢?”

      “之前和你提过,”惠哀声道:“要给仁王做个努努,但完全没头绪,图纸都画过三版了还没定好样子。”

      她把平板给幸村看。看到那个惠模样的努努,幸村面色一冷。

      随即,他笑得迎春花一般明媚:“我记得,仁王要姐姐缝个与我那个不一样的。那么,不如做成他自己的样子。这可够不一样的了。”

      惠双手一拍:“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做成仁王的样子的话,正好也不会有那种把“自己”送给他的诡异感了。

      她立刻清空了那张图纸:“谢谢精市,明天我重新画。”

      “太好了,想必仁王君一定会很开心。”幸村暗自舒了口气,眸子里闪过了一丝狡黠的光。

      *

      周五时,期中考的成绩出来了。

      前三位仍然是惠、柳生与柳,幸村的年级排名前进了几十位,挂完水便迫不及待去了惠的病房:“姐姐,看到我的成绩了吗?”

      病房里,惠正在对镜试着连衣裙。一件藤黄碎花的拿在身上比对着,剩下几身散乱地丢在床上。

      “是在提前准备出院那天穿的衣服吗?”幸村问。

      “嗯——,这个嘛”,惠在镜子前面转了个圈,含混地应道,摇了摇头,又换了身素白色的。这次端详过后,她点了点头。

      “不是为了出院”,惠这才有空顾及到幸村,对他嫣然一笑,道:“明天莲二要来。”

      幸村犹疑道:“高草前辈的事,应当是已经解决了。”他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莲二说,他有话要对我说。”惠扬起了唇角,声音小小的,眼珠羞赧地低回了半圈:“我想……,顺带邀请他去约会。”

      幸村心中一寒。

      不是因为惠要与莲二约会。惠如果选择了莲二,他完全可以接受,他深知这位“姐姐”有多看重莲二。

      但。

      幸村与莲二是故交旧友。有网球部这两年相处出来的默契,莲二想做什么,他总是能猜到个十之八九。

      “姐姐,你不施粉黛也很漂亮。况且,你现在还在住院哦。”幸村委婉地劝她道:“我想,就穿住院服就好了。”

      惠全然没当回事,摆了摆手:“我知道精市是怕我又被护士骂,没关系啦。我还想再偷溜去商店街呢,这次找了条新路线,保准不会再被抓了。”

      幸村没回应她。

      她看起来真的很期待。

      幸村从未见惠这样雀跃,她对幸村讲自己早就开始做准备了,上次去买洋桔梗时已经摸好了商店街的情况,还查过攻略,找了周围值得逛的店,又对幸村说她今天特意看了编头发的教学贴,明天要换个不一样的的形象。

      “你看,就是这种麻花辫盘起来的昭和式样。”惠给幸村展示着她学习过的那个帖子,兴致勃勃:“我觉得还挺称我的,应当不会算过时吧?现在也流行复古风。”

      她的声音清脆,每一个词的尾音都在蹦跳,像一瓶咕嘟冒泡的波子汽水。

      惠越满怀期待,幸村的心便越沉。

      ‘劝不住她。’

      幸村了解惠的性格,不对她说实话便不可能劝住她,可这偏偏是他最做不到的事。‘柳也是,为什么想告诉她真相,那种事烂在心里不就好了!’他在心里责怪着莲二。

      为了挽救深爱的兄长而利用她,幸村不是不能理解,可如今,柳莲二最看重的那位哥哥已经能回家了,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了,为什么还要来伤害她!

      幸村没办法坐视不理。

      尤其是,现在的他知晓了‘篠原京子’的过去,能预料到这件事会引发多大的海啸。

      ‘她会恨柳莲二的。’

      惠与莲二都是幸村精市重要的人,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关系滑入深渊。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忽地,幸村想到了《夜莺与玫瑰》中的那朵红玫瑰。

      现在这朵玫瑰已经被丢进了路沟,但尚未被车辙碾过,仍有被拾起来的机会。

      “姐姐,时间不早了,我先回了。你还是要好好休息,别准备到太晚了。”幸村对惠告别道。

      离开病房,幸村走进了楼梯间。

      他一面盯紧防火门,以防那万分之一的概率惠会进来,一面给莲二拨去了电话。

      “精市吗,怎么了?”听筒中,莲二的声音似一条暗夜的河流,低涌着沉郁的波涛。

      听到他这声音,幸村就知道自己想对了。

      “听说明天,你要来找姐姐。”幸村的声音一如往常轻盈:“我看过天气预报,明天也是个好天气,去医院周围的商店街逛逛如何?我知道有家家庭料理还不错。”

      听筒对面静默了一段时间。

      柳莲二沉声道:“精市,说你想说的话。”

      幸村的面色骤然冷了下去,声音像深冬的冰:

      “我大概知道你要对她说什么,柳。她不是你能随意伤害的人,所以,希望你能再作考虑。”

      “况且”,幸村顿了顿:“我也是为你好。”

      听筒对面传来苦闷的吸气声。

      幸村说:“有的真相并非非说不可,有的事情也该烂在心里。”

      “烂在心里,然后呢?我当然可以怀抱着负罪感生活下去,这是我应得的。”莲二声音中的暗潮翻涌起来:“可惠惠她,一直以为我是在守护她。告诉她真相是残忍,欺瞒她就不残忍了吗?放任她把骗子当守护者,真的就是为了她好吗?”

      他字字泣血。

      幸村知道,以莲二那般内敛的性子,要剜烂他的心才能说出这番话。

      ‘这也是个劝不了的。’他想。

      幸村长叹了一口气,问:“柳,你还想和她继续相处,没错吧?”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想和她继续相处。”莲二道。

      幸村在莲二的这句话中探到了坚实的地基,稍稍松了口气,但仍是劝他道:

      “废墟上想开出花朵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柳,你可要想清楚。”

      “我有觉悟。”

      “如是,”幸村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

      周六,柳莲二是带着他的那本笔记去医院的。他料定了藤野惠不会轻易相信他,只能带上‘罪证’。

      提包中的那‘罪证’业火一般地灼烫着他。

      自出家门起,柳莲二的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似在攀登刃树剑山。到了医院,他径直走进了藤野惠的病房。

      今天的藤野惠没穿住院服。

      莲二推门而入时,她正立在窗边,望着远景,着了一身素白色的连衣裙,似初绽的白玉兰,亭亭玉立。

      夏风吹动了惠荷叶边的衣领,她明丽灵动,星眸皓齿。

      藤野惠向来是好看的。

      不是那种一见惊艳的侵略性的美,而是宛如深林山涧的清溪,不经意间,已经在人心里刻上了印记。

      初夏的晴日很适合她。

      听到开门声,惠回身,望见他时,她的面颊浮上了一层绯云。

      “莲二!”她的声音与目光都像一只乱跳的小兔子。

      盘在头侧的麻花辫滋出了许多碎发,许是扎的脖子发痒,惠低头挠了挠,眼神顺势垂了下去。

      平日里,莲二没见她扎过麻花辫,应是为今上午现学的。

      她做了很多准备。

      藤野惠一定以为,他会对她说什么好话。

      适时,窗外响起了今年的第一声蝉鸣,喑哑又嘲哳。

      柳莲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惠惠,我有话和你说。”

      “诶,现在?”她手足无措地摆手道:“不急,我们可以先去商店街逛逛。——啊,并不是不想听的意思……。行吧,你说吧,我会听。”

      她面颊变得赤红,扭捏地扯了两下手指后,郑重地立正站好。

      柳莲二无力看她,低下了头。蝉鸣撕扯着他的耳膜,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噼啪作响,又变作了一连串接连不断的小型爆炸。

      他开始耳鸣。

      “我————————。”

      耳际嗡嗡大响。柳莲二听不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双唇在翕动,他的脑子是枪林弹雨的战区,好像没过滤过那些话。

      藤野惠愣了几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的声带摇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你一定在骗我!”

      她的笑从来都是浅淡的。

      这是柳莲二第一次听她大笑。

      笑声落下,笑意僵硬在嘴角,她开始颤抖,彷徨四顾,想往后撤,可背后紧贴着窗台,她退无可退。眼珠失序地震颤了一阵后,她甩了甩头,郑重地对莲二道:“这一点也不好笑。”

      提包中的罪证似烧红的铁块,为柳莲二提示着它的存在感。‘是这个时候了。’莲二掏出笔记本递给惠,那本子好似狂燃扶摇的烈焰,烫得他的手指无力捏住。

      “啪嗒”。

      在藤野惠接住前,笔记本跌在了地上。

      正好掀开的那一页,写着他对复学后藤野惠的性格分析。

      惠弯下腰要捡,腰才弯了一半,手还悬在半空中,便滞住了。

      她当然能看到上面的字——“她不重要”、“缺爱”、“可以善加利用”,以及足以判柳莲二死刑的那句“必须要让她念着我的好,才能心甘情愿地为我做些什么”。

      惠一直保持着那个将拾未拾的姿势,许久,许久,久到她的手已经不再颤了,脊背也不再抖了。

      她忽地干呕了一声。

      那干呕声如同执行绞刑的宣令,柳莲二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他本来还有许多话想说:“想与你继续相处”、“请给我一个机会”,“这次,不会有利用的目的,也不会再有算计的底色”。

      说不出口。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抱歉,失态了。”惠捡起了那本笔记,掸了掸封皮的灰,递还给他。她的眼眶依旧干涸,一滴眼泪都没有,唇边挂着优雅的笑意,姿态可堪端庄。

      “请问,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惠问。

      “我——。”莲二咬破下唇,浓烈的铁锈味瞬间侵袭了口腔。

      “我想,是没有了。”惠扬声打断了他其实本就无法开口的话:“既是没有,就请回吧。”

      她转过身,继续远望窗外的街景,脊背绷得笔直,像一位高傲的公主。

      莲二回身出门。

      手指触到门把手的时候,惠清溪一般的声音迸溅到他耳际:

      “我喜欢过你。”

      背后寂静如长夜,藤野惠再没说过一句话。柳莲二的凤目迸出了血丝,落荒而逃般拽开了门,才跨进走廊,就发现幸村精市正站在门边瞪他。

      幸村的眼神冷得像午夜的冰雨。

      他抱臂而立,身披住院服的薄外套:“柳莲二,这就是你说的‘想和她继续相处’?”

      “滚回去说完你没说的话!”幸村堪称震怒!

      柳莲二无法做到!

      他当然可以轻飘飘地说一句“我想与你继续相处”,但那是甩给藤野惠的道德枷锁。藤野惠的心已经永久地对他锁上了大门,他连求得她原谅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么敢要求她继续接纳?

      那是一种处刑,那是对她的绞杀!

      柳莲二又失算了。

      把坦白想得过重,把未来想得过轻。——失算就失算在这里。

      ‘过去从未逝去,它甚至从未过去。’未曾消弭的过去如鸿沟般横亘在前,他怎敢妄谈未来?

      算来算去。他算得过网球算得过数学,终是算不过人心。

      柳莲二唇内的破口仍在汨汨地淌着血。

      口腔以外,血腥味也侵占了他的脑子。眼前是昨晚听他说过漂亮话的幸村,是与他同样看重藤野惠的幸村,他连句“我做不到”都无法开口。

      “最后再问你一遍,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幸村的声音似黑云压城。柳莲二没有回答。

      幸村精市瞪视着他。

      倏地,幸村呼了口气。柳莲二觉得自己被送进了台风眼。

      幸村精市优雅回身,没进病房,往柳莲二的反方向走了。他外套飞舞翩跹,轻轻地,抛下了一句足以使柳莲二的世界地崩山摧的话:

      “真可惜。如果是你的话,我本不打算去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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