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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晴雨 ...

  •   莲二离开后,藤野惠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咔嗒”一声锁上了病房门,平躺到了床上。

      衣服也没换。

      头发也没拆。

      她双眼呆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好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惠好想撕心裂肺地大喊“柳莲二我讨厌你你是个骗子”,然后哭得地动山摇。

      可惜,她哭不出来。

      为了伤心储备的泪水早在“篠原京子”的时代就流尽了。自连她自己都忘了的什么时候开始,她察觉到流泪只会被别人当成弱者,便主动抛弃了这个功能,只会在受伤时锁紧心门。

      现在看来,流泪还是多少有些用处的。

      至少能起一个宣泄情绪的作用。

      只可惜用进废退,被她主动抛弃的这个功能,已经被身体忘了个干干净净,拾不起来了。

      “哼哼~哼~”,惠开始哼歌。

      她也不知道在哼些什么,但必须要给大脑找些事做。

      只要脑子得了空,她便会止不住地回忆起‘篠原京子’的过去,甚至会忆起那位有血缘关系的母亲看她如看垃圾一般的眼神。

      生母说,她还不如垃圾。垃圾还能卖钱,她只能赔钱。

      在这种称不上家庭的家庭环境中,她连保护自己不发疯地活到长大,都是要拼了命的。

      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她也可以被别人需要。难道她生来就成绩好?难道她只靠盲投简历就能进大手企业?

      她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那些努力的日日夜夜都铭刻在她心里,实际上却一文不值。在那大手企业里,她是个被用过即弃的背锅侠,来到这个世界,她曾以为会有些不同,没想到,还是落了个被利用的下场。

      那夜为幸村讲的故事,竟一语成谶了!

      她用心血浇灌出的红玫瑰终究被车辙碾成了烂泥。

      惠觉得,她还不如夜莺。

      至少夜莺自愿为年轻学生付出一切的心没经过诱导,她连‘想为别人做些什么’这重如千钧的一步,都不过是被算计的一环。

      ‘好想发疯啊。’惠想。

      ‘是不是疯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事到如今,她连发疯都做不到了。生活的千锤百炼磨砺出了她几近无敌的韧性,就像想借酒消愁却发现自己千杯不倒,无论发生什么惠都可以维持最基本的清醒。

      她觉得自己可悲到可笑。

      “哈哈哈”,惠忍不住干笑了两声:“我的命是真烂啊,他妈的。”

      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惠阖上眼帘,逃避一般地逼自己睡去了。

      *

      许久,惠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姐姐?”是幸村的声音。

      纯白的病房被镀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金色,想来,是快到傍晚了。

      ‘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惠想。

      不知道是不是被敲门声吵醒的缘故,惠觉得自己好像还身处梦中,上午在脑子里翻腾的杂念耗尽了她全身的能量,思维变得缓慢,身体也变得枯木一般僵硬。

      “你在里面吗,姐姐?我要进去咯。”幸村道。

      门锁传来一阵响动,房门却未开。

      ‘哦,对了,我把房门锁上了。’惠迟钝地想。思维断断续续,她觉得自己像一台时不时闪一下雪花屏的电视机。

      幸村又敲了两下门,力度比方才重了许多。“姐姐!?”他警惕地唤道。

      仿佛是藏在意识最深处的呼唤,惠想:‘不能让精市担心。’“我在。”她应道。

      脱力的身体锁住了她的喉咙,惠的声音小到像蚊子叫。料来幸村是听不到的,她只能强撑着身体爬起来去开门。

      门开了。

      惠低垂着视线,怕撞上一双饱含探问的眼睛。

      幸村什么都没问。

      他拎起一杯奶茶,柔声道:“姐姐,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

      惠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两个多月前,惠也曾被送过这样一杯甘酿,直到今上午,她才知晓那是一杯鸩酒。虽没被毒死,神经中残留的痛楚仍隐隐涌动着。

      惠没有接过那杯奶茶。

      不由分说地,幸村插上吸管,把奶茶递到惠的嘴边。就像才来这世界不久时吃妈妈给她喂的苹果那般,惠忍不住张开了嘴。

      她吸了一口奶茶。

      全糖,多冰。惠从来没喝过这么甜的奶茶,差点没吐出来。喝不出一点茶味,简直像在冰镇的淡奶油里挤了半瓶糖浆搅和了一下。

      够难喝。

      却恰巧匹配她现在的状态。

      浓重的糖分攻占了口腔后一路上行,大脑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极速地开了机。透心的凉意穿过胸腔,如大坝开闸般激活了温吞的血液。

      心脏被刺激得鼓动了两下,惠觉得自己好像活过来了。

      “外面空气不错,姐姐。我们去商店街逛逛吧。”幸村邀请她。

      “商店街?那不是要溜出医院?不行。”烦闷的情绪仍堵在心里,惠本就想独自静静地待在病房里,更别说还要特意找路线溜出医院,不由摇手拒绝。

      摇摆中的手被幸村一把捞去。

      “姐姐都偷溜过了,我如何不能偷溜?反正这医院,我也早就待够了。”手被幸村拉住,他没费劲就把惠扯出了病房。

      走廊上,惠扭动着手臂,试图挣脱幸村的手。幸村的力气怎是她能压过的?日常习惯了挥拍接球的手牢牢钳制住她的手掌,惠挣脱不得。

      她哀声找着理由:“你晚上不是还要挂水?”

      “我申请了提前挂,已经挂完了。”

      “那……,偷溜被抓到可会被骂很惨。”

      “巧了,姐姐,我也找了条不会被抓到的线路。”

      惠被幸村一路扯进电梯,拉出住院楼。渐渐地,她在幸村掌心的手失去了抵抗的力度。两个人绕过食堂,穿过垃圾站背后的小门,离开了医院。

      望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惠与幸村同时止住了呼吸,二人对视一眼,皆有种如获新生之感。

      幸村仍然没放开惠的手。

      但他手上的力道放轻了许多。与其说握住,倒不如说在牵着惠的手。

      二人放慢了步子。

      为了去商店街出门,离开医院后,却发现处处都是风景,连行道树与路灯都有着各自的别致。

      他们拐进了沿途的一处小公园。

      公园中有成片的花圃,大朵的雏菊花与绿草随着夕风摇曳。万里无云,天际澄明,火一般的金红色自地平线漫延开来,烧透了半边天空。

      幸村的目光停留在那些被灼成了金黄色的小花上,出神道:“我家里也有这样的一片花圃,也种满了雏菊花……。”

      片刻,他回过神来,对惠浅笑:“其实,我一直都没告诉姐姐,对比鲜切花,我更喜欢花朵长在地里的样子。我家里的花,也都是我从种子开始亲手带大的。”

      惠随着幸村的话音望向那片雏菊,那些被映成金色的小花一个个高昂着骄傲的头颅。

      “切下的花终有一日会枯萎,”幸村道:“可种子破土,却会愈渐葳蕤,欣欣向荣。”他顿了顿,对惠说:“——在我看来,姐姐的心意也是这样。”

      压抑在心头的阴霾被幸村触到了,惠抬眼望向他。

      幸村凝视着她的眼睛,字字句句地道:“姐姐的心意,并非浇灌了一朵注定被切下来的红玫瑰,而是撒下了一把种子。”

      “总有些种子不会发芽。但发了芽的那些,”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比如,埋在我心里的这颗,已经好好地长大了。”

      “它经历过风雨。”幸村道,他的面颊覆了一层如夕光一般的绯红,惠感受到,他牵住自己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也正是因为它经历过风雨,现在已长得更加茁壮,青绿欲滴了。”幸村道:

      “我会保护好它的。”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与微风中残留着的白日的热意融合的很好。幸村的话语按摩着惠的耳膜,她今上午才在心墙外竖起的那排尖刺,不知不觉间软成了兔毛。

      一直被幸村单方面牵着的手感受到了温度,惠禁不住回握住幸村的手。

      夕风吹拂着二人的发丝,幸村偏头一笑:“姐姐,我饿了。一起去商店街吃饭吧?”

      商店街里,惠随幸村去了一家他很推荐的家庭料理,到了门口,恍然发现是上次丸井带他们去吃的那家。

      想到幸村那让人汗毛倒竖的灿烂笑容,惠没提起这事。

      吃完饭后,幸村又给惠买了一杯正常口味的奶茶。

      夜色浓重,商店街的霓虹招牌七彩斑斓。

      周六晚上的商店街有不少人。店铺外,还摆了卖各种玩意的小摊子。惠与幸村一个个摊子逛过去,就像逛夏日祭那样。

      她一会儿试戴花簪,一会儿拉着幸村看别人捞金鱼,逛了一圈后,又去蛋糕店给幸村买了一堆点心。

      二人牵手说说笑笑,这次,变成了幸村一直在对惠说自己的事。

      他对惠讲网球,讲家人,讲植物。聊起那些喜欢的人和事的时候,幸村湖水般的蓝色眼瞳总是变得缱绻又深远,各色霓虹招牌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像莫奈的那幅《睡莲》。

      透过幸村的话语,惠能感受到,他与自己不一样。

      幸村的父母只是没空来医院照顾他,并不是不爱他。家庭里,幸村精市是个在爱中长大的孩子,网球场上,更是一路被追捧着走来。

      惠对他有一丝隐隐地羡慕,更多的,却是联想到期末考试后的那天傍晚的担忧。被呵护在温室中的心骤然被抛到野外,他所要挑战的心魔,比惠曾面对的要强大的多。

      时间晚了,他们开始往回走。

      回程路上。

      行至一半,惠的头顶传来几滴冰凉的触感。

      未待她分辨这几滴水是从哪儿来的,暴雨倾盆而下,直接盖到了他们两个的头顶上。“天上一片云都没有,怎么会下雨!”惠的声音被打散在雨幕中,前不着医院后不着商店街,马路空旷,何来避雨的地方!?

      “姐姐,随我来!”幸村拉着惠在雨中一阵狂奔。

      他带惠跑进了来时逛过的那个公园,钻进了儿童娱乐区滑梯下的洞里。

      滑梯被豆大的雨滴打得乒乓大响,像一堆锅碗瓢盆在耳边敲击,但好歹隔绝了雨幕。惠与幸村都被淋了个透湿,其实避雨已经已经没有意义了,但雨幕之下,这滑梯洞好似一个遗世独立的小桃源,惠不自觉地把心安放到了这里来。

      她与幸村都坐到了地上。

      “这下指定要被骂了。”惠拧着滴着水的裙摆,低声抱怨道:“没有一片云竟会下这么大的雨,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会有这种事的。”幸村浅笑嫣然:“意外嘛,谁都说不好。”

      叮叮咚咚的雨声像在为他的话语配背景乐。

      “这场意外的雨是真的”,幸村对她温声道:“但在雨水之外,姐姐,尚且还有许多东西一样是真的。”

      他的面颊又变作绯红一片,但仍然直视着惠:“比如,我们正在避雨的这滑梯洞,比如——”他举起了与惠交叠着的双手,“再比如,在姐姐面前的我。”

      惠留意到,幸村举起来的右手背仍然扎着留置针,之于他的左手——惠瞥见,原本浓重的淤青已经散了许多。

      “精市……!”她好欣慰,盘桓在心间的阴霾竟一扫而空了。

      “我是真的,姐姐。”幸村的声音温软又坚定,把他牵住的惠的手轻捂到胸口:“然后,在雨霁天晴之前,我会留在你身边。”

      *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雨停了。

      雨没下透。

      雨幕散尽,被强压下的热气从地面蒸腾起来,公园的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后特有的潮湿气味,还有混合着土壤味道的青草香。

      湿透了的惠与幸村并肩走在回医院的路上。

      东京的夜色光怪陆离。强烈的光污染把银河尽数掩藏,但彼此携手的二人都深知,身边此人即是星光。

      回到医院,他们先去了幸村的楼层。毫无意外,望见他们湿淋淋的样子,那位夜班护士气得要爆炸了:“幸村精市君!藤野惠小姐!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你们了!你们两个,到底是谁在陪着谁胡闹啊!”

      惠与幸村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护士弃疗地拍起了桌子:“幸村君,你再胡闹的话,我可要打电话给你们学校那位真田君了!他是你们风纪委员长吧?想来只能由他来教育你了!”

      “哦?真田‘君’教育我。”幸村端起下巴,咯咯地笑出了声。惠心尖一颤:“被真田知道的话,真的会被他骂。”

      “不会的。姐姐撒下的种子,并非只在我心中发了芽”,幸村道:“如果真田在这里,也一定会做与我同样的事。”

      *

      回到病房后,惠洗了个澡。热水自花洒哗啦啦地喷洒出来,氤氲成满浴室的雾气。

      ‘或许,这喷洒的水流才是我的心意。’惠想,并且因为今晚与幸村的这段时光,她切身地感受到,付出过的一切都从未消散,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回馈到了她的身上。

      今后,她再不会去想《夜莺与玫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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