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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夜莺 ...

  •   约摸着快要到晚饭的时间,惠去了幸村的病房。

      白日将尽,夜色初上。晚风渐渐起了凉意,惠裹了一件外套。

      幸村的病房门紧闭,透过磨砂玻璃的视窗,惠发现房间里没有开灯。

      “精市?”她敲了两下门。

      无人应声。

      再敲过也仍是没有回应。

      想到中午幸村离去时的样子,惠想他应当不会去食堂那么远的地方,心里不由冒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推门而入。

      房间里暗摸摸的。

      幸村好似正在睡觉,惠隐约望见他病床旁的杆子吊着个输液袋,想来是在挂水。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想确认下这少年的状况。

      窗帘没拉。

      借着初上的月华,望见眼前人的瞬间,惠大惊失色!

      幸村面色赤红,眉头紧蹙,口中不断溢出细碎又小声的呻吟,胸口急促又微弱地起伏着。

      惠惊叫了一声。

      急忙忙地,她触上幸村的额头,烙铁似的,烫的她的手猛缩一下。

      大脑刷的一下子变作一片空白。

      在原地呆站了几秒后,她恍然一震,拔腿冲去了护士站。

      “您好,3号病房叫幸村精市的那位病人在发高烧。”惠语速极快,机关枪似的爆出一串话。

      护士站的灯光亮得惨白,刺得惠睁不开眼。

      护士手上正忙着给别的病人配药,眼都没抬:“我知道。”

      “你,这……!”惠满腔焦急被堵在心里:‘她怎么可以这样淡然!’

      “他烧得很高,我觉得他状态不对!明明中午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惠急得语不成调,央求道:“您能不能跟我去看看?”

      “不是给他挂上退烧针了吗?”护士的语调仍是淡淡的。把才配好的药放到一边,手上忙不迭地开始配起另一份药:

      “他不是经常这样?”

      “经常?”

      惠怔住:“经常是指……?”

      她费力地咀嚼着护士的话。

      短短数字,不难理解:幸村突发高烧是司空见惯的事,护士已然习以为常了。

      但是!

      明明每个周日她过来的时候,幸村都精神很好,不过是面色苍白了些。她一直以为幸村的病情很平稳!

      思考的余力被攫取了,惠不自觉把心声脱口而出:

      “我……接受不了。”

      护士无奈地放下了手上的活,叹了口气问惠道:“所以,你不知道幸村君的病情?你不是他的家人吗,他不是一直叫你姐姐?”

      惠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

      护士狐疑地扫了她几眼,“啊——!”地一声,倏然正色:“抱歉,失言了,我们不该对外人提起患者的病情。”

      ‘外人……。’

      惠想反驳,却找不到立场反驳。

      走廊里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惠瞄了眼电子钟,是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三三两两的患者与患者家属或有说有笑,或相互依偎搀扶。

      幸村的家人不在这里。

      望着走廊里来来回回的人流,惠心里总是忆着幸村叫她姐姐的样子。他的声音时而温软的像只小猫,时而又调皮的像只小狗,总是能勾起惠对温馨的大家庭的幻想。

      ‘就算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又怎样?’惠想。他需要人照顾,而她愿意关照幸村的心是真的,就足够了。

      ‘毕竟,他还是叫我姐姐的。’

      *

      问护士要了体温计后,惠回病房,测得幸村的体温突破了39度。

      ‘不是已经挂上退烧针了吗?难不成,是还没起效……?’惠心神不宁,迫切地想给自己找些事做。她接了盆温水,用湿毛巾覆住了幸村滚烫的额头,又搬来平日为幸村补习时坐的那张椅子,坐到了幸村床边。

      午饭只喝了粥和鱼汤,过来的时候肚子还空落落的,现在竟完全不觉得饿了。

      没开灯,也没拉窗帘。

      惠坐在黑暗之中,凝望着银月的清辉下幸村憔悴的面容。

      他呼吸粗重,口中仍在断断续续地呻吟。在一片不成词的碎音中,惠隐约分辨出了一声“冷”。

      她蓦地抬眼。

      幸村裹着冬被,窗子还关得严严实实,房间的空气滞涩又沉闷,如何会冷?

      他分明是烧过头了!

      惠不是没发过高烧。

      可她是第一次见自己在乎的人发高烧。

      烧在躯体或痛在心上,惠惊异地发现,这两种痛苦竟没什么不同,一样是烙印在身上。

      忽地,她理解了“愿为代之”这四个字。

      为幸村掖紧被子,惠又脱了自己的外套盖到被子上。仅有一层布料的那外套大抵是没什么保暖效果的,惠才不管,她只觉得这样会使幸村好受些。

      或许,也能让她自己心里好受些。

      把热得烫手的毛巾重新过水,拧干,贴到幸村的额头上,来来回回,惠的手上片刻不歇地忙活着,好似只有不停地动作才能安抚她焦躁的心。

      哗啦啦的水声中,幸村粗重的呼吸总算是渐渐平稳了。

      惠又给他测了次体温:刚过38度。

      ‘总算是降下来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瘫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

      抬眼间,望见退烧针挂完了。

      惠按下呼叫铃,护士把输液袋撤走,留置针还扎在幸村的左手背上。

      ‘他扎的是留置针?’惠思索着:‘奇怪,如果是留置针的话,不应该是一直扎在手上的吗?’

      她好似没什么幸村手背上有针头的印象。

      以往来给幸村补习时,惠曾无数次望见过他的右手,指节分明,指腹有常年握拍留下的一层薄茧,手背光洁如玉。

      惠翻找起自己有关幸村的所有记忆。

      初见时、讲课时、聊天时、教她跳舞时,甚至是昨天她奄奄一息幸村来照看她时,恍然想起,与别人在一起时,幸村总是有意无意的把左手藏在背后。

      借着月光,惠端详起幸村的左手。

      遍布针眼,成片成片的青紫,整个手背找不到一块好肉,新扎进去的洞已经肿起来了,像一个紫色的小山包。

      惠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她之前,来为幸村补习的是真田莲二与柳生。想来是为了不让他们发现端倪,幸村这才紧着不写字的左手去折腾。

      惠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

      她艰难地喘息着,满是怜惜地、心疼地,像护着一块宝玉那样把幸村千疮百孔的左手握在手心里。

      幸村的手心灼热得发烫,因为输液的缘故,手背又冷得像冰。

      惠用双手捂住他的手,静静地为他暖着。

      月光下,幸村刷子似的长睫毛扑朔了下,痛苦的表情好似放松了些许。

      ‘大概,他不知道在这儿的是我。’惠想:‘那又有什么所谓?’

      随便幸村把她想成谁,想成什么,都没关系,惠只希望他能安心。

      ‘普通人家的姐姐,照看生病的弟妹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自小到大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惠没有这种经验。

      以这世界的妈妈对惠做的来说,是投喂。每天不重样的菜色点心水果补品,只要她爱吃,只要她肯吃,便要多少有多少,甚至只要她提到了某种食材,哪怕是顺口一说,当天就会被送上餐桌。

      当然,现在的幸村肯定是没法吃东西的。

      ‘还有呢?’

      惠实在想不出,只能换了个路子:‘如果不单局限于照看病人呢?只要能提供安心感。’

      ‘对了,哄睡!’她灵光一闪:‘可以讲故事给幸村听。’

      ‘讲什么好呢?’她苦思冥想。

      惠其实心里清楚,无论她讲什么,都不过是自我满足。幸村沉沉地睡着,胸口的起伏缓慢又平稳。他大抵是听不到的,但惠还是不愿随便应付。

      月色旖旎,银月如钩。

      惠望着这静谧的月色,不自觉地,想到了一个同样发生在月光下的凄美童话,是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

      惠回忆着情节,柔声地讲与熟睡的幸村听:

      “‘她说过只要我送给她一朵红玫瑰,她就同我跳舞,’年轻的学生大声说,‘可是我的花园里,连一朵红玫瑰也没有。’”

      故事里,年轻的学生为了追求爱情,需要一朵红玫瑰。花园里只有一朵白的。夜莺为了成全学生的爱情,用胸膛抵住玫瑰的尖刺,彻夜高歌,不惜身死,用心血将那白玫瑰染成了红的。可那红玫瑰却随着爱情的终结被学生弃掷,落入路沟,最终被车辙碾成了烂泥。

      惠向来不喜欢悲伤的童话。

      童话就应当是王子与公主相守一生的结局,应当是合家欢,应当是避风港。如果在童话里还寻不到幸福,那惠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给伤心人提供庇护之所。

      在大学的文学鉴赏课上听到这故事时,惠曾狠狠地嘲笑过夜莺,说它是个傻子,因此对这故事印象颇深。

      彼时的她尚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为别人的事倾尽心力,而今时过境迁,她竟也成了自己嘲笑过的人。

      玩笑一般的人生。

      尽管最开始是出于试试的心迈出了第一步,但出乎惠的意料,这种感觉并不坏。

      她继续讲着:

      “‘看啊,看啊!’树叫起来,‘现在玫瑰完成了。’可是夜莺并不回答,因为她已经死在长得高高的青草丛中了,心上还带着那根玫瑰刺。”惠讲到夜莺死了。

      心随着夜莺的死去狠狠地震颤了一下。惠好希望故事能在此落下句点,这样的话,也算是坏结局中的好结果了。

      可残忍的结局不会因她的逃避便有所改变。

      惠停顿了一下,似是下定了决心那般继续讲了下去:

      “学生带怒地把花丢到街上去,花刚巧落进路沟,一个车轮在它身上碾了过去。”

      惠猛吸了一口气。

      握住幸村的手不自觉加了些力道,惠闭目,调整了一下呼吸,最终,还是用宁静的声音讲述了故事的结局:

      “学生说:‘爱情是多无聊的东西。’”

      心被这句话戳得生疼,惠努力告诉自己这是别人的故事,她浇灌出的那朵玫瑰一定会被人珍视,硬把声音按作轻描淡写:

      “爱情的用处比不上逻辑的一半,因为它什么都不能证明。它总是告诉人一些不会有的事,并且总是教人相信一些并不是实有的事。”

      幸村的手在惠的手心里猛然抽动了一下。

      “精市,精市?”惠回过神来,唤幸村的名字。幸村仍是阖着眼帘,好似方才的抽动只是他睡梦中的痉挛。

      惠为他量了□□温,终于降到37度多了。

      紧绷着的精神彻底松垮下来,惠凝望着幸村恬淡的睡颜,把他散乱的额发拨开,摸了摸他的脸。他的脸温乎乎的,总算不烫手了。

      惠保持着捂住幸村左手的姿势,趴到床边。月华也映到了惠的脊背上,不知不觉间,她的头发已经快长到后背中间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门锁传来响动。

      惠扭着发僵的脖子,一只手仍握住幸村的手,另一只手揉了揉眼:‘好像是睡着了……。’

      望向来人,是怒气冲冲的护士。

      “几点了!”护士压着声音喊她道。

      电子钟的小时栏赫然显示了一个“2”字,惠不觉心中一凛。

      “我同事查房时见你不在,都快吓死了!”护士戳着惠的脑门,像个心急的大姐姐:“还好她见过幸村君去你病房,才想到给我打个电话。”

      “快回去睡觉!”她疾声催促着惠:“你自己不也在住院?真是的,有没有点概念!”

      惠老实地道了个歉。

      放开幸村的手之前,她环顾了一下房间。

      月光下的床头柜上,绣球花素雅清丽,仍与她带来的那天一样生机盎然。惠留意到自己做的那个努努被好好地摆置在花瓶前。

      心中一动,她把那个努努塞进了幸村手心里。

      惠把他的手放进了被子里,又帮他掖好被角,柔声道:“晚安,精市。”

      深夜的医院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惠自己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恍然间,她想到明天还有期中考试。

      ‘照精市这种状态,考试会不会太勉强了?如果他没法考试的话……’

      至少对网球部的那些人,绝对不能说出幸村发烧的事。惠思忖着:‘必须得编一个能骗过他们的理由。’

      *

      第二日早上,幸村精市醒得一如既往的准时。即使在住院,他也总尽量保持在网球部的晨练时间前醒来。

      四肢仍残留着轻微的酸痛感。

      手心里被塞了个努努,圆滚滚的,是毛球的触感。幸村低头,望见了被子上的那件薄外套。

      这外套,这努努,都是她放置的,幸村清楚地知道。

      昨夜,他并非烧昏了,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半梦半醒间,因此,对这病房内发生的事保有大部分的记忆。

      床头柜有个体温计,也是她拿进来的。幸村测了下自己的体温,还在37度多。

      他复又拿起那个努努,捏了捏它的肚子。

      “早上好,精市。”是她的声音。

      幸村注视着那个努努,目色凝重,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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