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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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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惠醒来的时候,已是接近正午了。如昨日下午医生所说,她的头痛是“心理创伤引发,过了那阵子就好了”。现在的状态正是头也不痛了身子也轻快了,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好香,甚至有一种脑壳被涤荡一新、大脑褶皱都被流水冲洗过的清爽感。
“神-清-气-爽——!”
惠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起身活动了两下,推开窗子:今日的东京日光灼人,碧空如洗,晴空中横过两行雪白的航迹云,好似阅卷打分时习惯划过的两道横线。
她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说起来,明天就是期中考试了。”惠远眺着街景。她与幸村远在东京住院,按理来说是没法参加,但就在网球部试课时真田曾说“幸村不想留年,便要遵照校规照常参加期中期末考试”来看,学校应当是自有办法。
‘过后去问问精市吧。’她放下这事,又转念想:‘说起来,今天周一,下午学生会有例会。’上周六她好不容易写完的方案也该发给莲二,让他代为提交。
想到这里,惠不忍叹了口气:‘连住院都要顾七顾八,我是什么天选牛马。’
话虽如此,一想自己有先见之明已把方案保存在了在线文档里,惠又不觉暗自庆幸。
打开手机。
界面最新提示仁王发来了一条消息——两个小时前,一条四五秒长度的语音。
惠点开听:
“#¥%#*¥。”
惠:“……。”
又听一遍:“#¥%#*¥。”
惠不由眉头一皱:“这个人啊——!”
谁知道他在叽里咕噜说些什么!仁王语调快到简直不像在说日语。惠又听了几次,才堪堪辨出一声“噗哩”。
‘以他那个性子,就算发消息问他说了什么,大概率也不会回我。’惠哼了一声,看时间恰是午休,便直接给仁王拨了电话,十几秒后,电话才接通。
“仁——”未及喊出称呼,惠的声音就被听筒对面嘈杂的说话声掩盖了。
你一言我一句,吵吵嚷嚷地大响。惠不由得把手机拿的离耳边远了些。
丸井的声音首当其冲:
“赤也,你今天的便当看起来很香嘛,肉分我一块。”
“不给!”赤也道:“想吃让你妈给你做。”
“哇,你小子最近是不是飘了,对前辈说话够不客气。”丸井惊道,紧接着便是赤也一连串卡带了似的“痛痛痛痛痛痛痛”。
“你是在部室里嘛?”惠问仁王:“你们网球部感情够好,午休这么点时间都要聚到部室吃饭。”
仁王没出声。
听筒里的吵闹仍然在持续,柳生提醒道:“各位,是不是该注意下用餐礼仪?所谓食不言寝不语……”
“柳生前辈自己不也在说话!”赤也打断他。
“看来切原君真的是飘了。”柳生的声音阴森森的,在赤也一阵比方才更加凄惨的“痛痛痛痛痛痛”声中,仁王终于冷腔冷调地问了惠一句: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惠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问懵了。未及仁王开口,听筒里插入了真田铿锵有力的声音:“对面是藤野前辈吗?快问问她现在究竟怎样!”
“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别蹭我电话!”仁王极没耐心地怼了他一句,真田登时哑火了。
“总之,听起来是还不错。”仁王抛下一句,把电话挂了。
惠:“……?”
但她素知仁王风一般的难以捉摸,倒也过了觉得他莫名其妙的阶段了。
惠觉得仁王像只坏脾气的猫。
阴晴不定,乐意了便会用尾巴勾她两下,急了又会任性,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不理人的。他不愿理人的时候,又任谁都亲近不了,就喜欢在自己的领地散散步,慵懒地晒个太阳,享受独自一猫的闲暇。
惠又忍不住听了一遍仁王发来的那条语音。
叽里咕噜的,仍是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凭借惠与仁王相处的这些时日养成的直觉,总觉得他每个音节都在小声咕哝:“给我打电话,快给我打电话!”
‘所以,他是在害羞,觉得不好意思?’
‘——他那么随心所欲,还会觉得不好意思?’惠把自己驳倒后,又想到了仁王挂电话前的那句评语:
“所以,他其实是在……关心我?”
这念头一出,惠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地笑:“怎么可能,那可是仁王,是那个最怕麻烦的仁王雅治啊!”可话虽如此,她也再想不出其他能说得通的理由了。
她不由一阵暗爽:
‘没白喂这么久,这只坏猫终于肯给我摸头了。’
“姐姐怎么这么开心?”
适时,幸村推门而入。
快入夏了,暖风自窗子捎进灼热的气息。惠的病房没摆绿植,只有浅绿色的窗帘随风轻曳。幸村拎来了两份午饭,见惠这般有精神,也不觉浅笑嫣然,随她弯了眉眼,窗帘映在他湖水般的瞳子里,好似漾着片片浮萍。
惠把方才仁王的事说给他听,言语之间毫不掩饰开心。
“诶~,这样嘛。”幸村低头摆置着午饭,含混地应答道。
“说起来,上周六仁王还和我说,让我给他也缝个努努。”惠帮幸村布置着餐具,随口聊着:“还说要和你那个不一样,真给我出了个难题,到现在我都没想好图纸怎么画。”
幸村的动作突地一停。
正是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真田。”幸村看了眼来显,抬眼,笑得比刚才还要灿烂许多。不知为何,惠总觉得他的笑让她背后凉嗖嗖的。
“哎呀,关心姐姐的人还真是一个又一个。”幸村接起电话,语调轻巧又悠然:“有什么事吗,真田?”,几秒钟后“哦~”了一声扬起下巴:“赶巧,我现在就在姐姐这里,让她直接和你通话如何?”
近乎是即刻。
幸村眨了眨眼,把手机拿离耳边:“挂了。”
“好可惜啊,明明还什么都没问到”,他状似遗憾地对惠摇了摇头:“真是看不明白这个人,对吧,姐姐?”
惠:“……?(总觉得今天精市也怪怪的。)”
*
因为没想到惠会好这么快,幸村给她带的午饭还是只有粥和鱼汤。
“其实今早查完房后,我来过一趟。见姐姐还在睡,以为你中午的精神也不会太好。”幸村一如平时那般温柔:“不过还好,我房间里有点心,晚些时候给姐姐送来。”
“不用特意麻烦,肚子饿了我会去找你的。”惠不忍让幸村跑上跑下,推辞道,又问了关于住院考试的事。
“按去年期末考的情况,老师会带卷子过来,一对一监考,与学校同步发卷收卷。”幸村说。
“同步?考试不是要考一整天?”惠不解:“万一在挂水呢?”
“边挂边考。”幸村答。
说者无心,幸村平淡的语调好似只是在讨论午饭的味道,听者的眼中倒是泛起了酸楚的水波,惠不由垂下眼眸。
拖着病体继续学业、考试,还要保证成绩合格。惠不敢想幸村要抗住多大的压力,才能把此事说得这般轻巧。
“这种程度的事,我还是能做到的。”好似看穿了惠在想什么,幸村淡然道:“我答应过他们,要重回网球部,要一起去高中。”
“他们”当然指的是网球部部员。幸村的声音中有一种蒲苇般柔软的坚韧,惠知道那是饱经风霜后的不屈。
以往的日子,她只对幸村的孤寂深有同感,而今重新经历过病痛,虽然只有一天,惠也深刻体会到了这种身体由不得自己掌控的折磨。
尤其,幸村精市还是个运动员。
惠深知网球对他的意义,纵横球场需要有灵活的躯体,能自由地掌控身体是幸村的骄傲。
而今,他像只被折了飞羽的鹰。
正因为见识过天空的广阔,被囚禁在樊笼之中对他来说才格外的残忍,他可以经历狂风暴雨,但不可以被剥夺翱翔的资格。
可这病痛,终究是只能由幸村一人去闯的难关。
惠知道。
也因为太过知道,由是产生了一种心余力绌的无力感。
“姐姐,别露出这种表情。”幸村柔声道。
‘竟还要他来安慰我了。’惠忙在心中骂了自己两句,甩掉情绪换了个话题:“精市想喝水吗?我去给你倒。”
端着水杯回来时,窗口又吹来一阵暖风。
正午特有的热气席卷了房间,惠的额头沁了一层细汗,关上窗子,刚想问幸村要不要开空调,幸村倏地打了个寒战:
“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冷?”
惠狐疑地望向他。
幸村眼神一暗,咬住了下唇。惠留意到他本是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了不自然的绯红。
“精市,你该不会……”惠伸手想触幸村的额头,幸村一闪,她的手落了个空。
他的眼眸又变作了无底的深渊:“午饭就麻烦姐姐收拾了。我想,我必须得回去躺一会儿。”幸村的声音变得虚浮,起身时,步子像踩在云上,就这样拖着身体往外走。
“我送你。”惠追上来。
“不要!”幸村厉声,抬手把她拦在身后。
惠滞住了步子。
“这种程度的事……,这种程度的事,我还是能做到的,无需姐姐费心!”
话有多硬,幸村的步子就有多软。几步之后,他不得已停下来喘了口气,扶住墙才能继续前行。
幸村始终绷紧倔强的背影,不肯回头。
惠站在走廊上默默地望着他,许久之后,幸村的身影消失在了电梯间。
他好似比她初见他那时更清减了,宽大的住院服空荡荡的,贴在他纤瘦的脊背上,隐约能透出脊骨的轮廓。
*
惠决定晚些时候再去看幸村。
下午,她把在线文档发给莲二,拜托他代为提交上会,还特意叮嘱要先给统筹部那几位看一遍。莲二只回她道:“好”。
他做事向来稳妥,只需一个“好”字,惠也足以安心。‘可是……’她凝望着对话框中仅有的那孤零零的一个字,不觉怅然若失。
心间泛起缱绻的愁思,如林间清晨的雾气,散不尽,也拨不开。自舞会之后,惠越来越不满足于与莲二维持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了。
想要接近他,想与他更进一步。
“下次见面时,要不要试着提出……约会?”
不知为何,惠对莲二不会拒绝她一事有莫名的把握,因此已开始遐思约会的细节了:
“在镰仓,还是来东京?嗯——,现在正是绣球花开的季节,去长谷寺赏花或许不错”,她端起下巴,在病房里踱步:“东京的话,我也知道几家不错的中古书店,能找到绝版书,莲二应当也会喜欢。”
她越想越欢欣。
“但中古书店真的适合约会吗……?”惠的脑子里已然浮现出莲二一头扎进书堆的样子。
正犹豫间,莲二给她发来一条新信息:
“惠惠,这周六我有话对你说。”
“……!!”
惠的心率骤然飙升!
“虽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希望氛围会好。然后,趁机提出约会。”惠把手机抱在胸口,面颊绯红,唇角越扬越高。
方才想的长谷寺和旧书店被她一把推翻:“反正只是留院观察,偷跑去医院周围的商店街逛逛也不错,没必要局限地点。”
她羞赧地垂下视线,给莲二回了个“好”,按下发送键时,纤细的指尖仍在颤抖。
另一边。
部室里,莲二望着屏幕上跳出来的“好”字,虚空般的眸子里闪了粒亮光,旋即又熄灭了。
午饭近乎没动,也不会觉得饿。
倒不如说,他现在的心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产生‘饿’的这种感觉了。
部室内吵嚷的说话声仍在继续,柳莲二收拾起便当盒,向大家道别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周六,金井综合病院将会成为他的处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