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下的告白》淋小

5、月光抚心弦

　　深夜，两点十七分。
　　熟悉的窒息感如冰冷的潮水般涌来。梦中，父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白大褂，站在ICU惨白的灯光下，胸口洇开大片刺目的猩红。他嘴唇翕动，拼命地想对小小的萧尘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萧尘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背心。巨大的悲伤和孤独感瞬间将他吞没，他死死咬住下唇，把脸深深埋进潮湿的枕头里，身体因压抑的啜泣而微微颤抖。那些被淋艺和程婷用无数个日夜的温柔暂时抚平的伤口，在寂静的深夜里再次狰狞地裂开。
　　“萧尘？”
　　下铺传来窸窣的响动。紧接着，一道手机屏幕的微光从床板的缝隙间透了上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随后，一段轻柔而熟悉的钢琴旋律流淌出来——是德彪西的《月光》。
　　那清澈、带着一丝凉意的音符，像夏夜山谷中静静流淌的溪水，一点一点地浸润着萧尘灼痛的心房。每一个音符都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他因噩梦而剧烈起伏的胸口。音乐并不完美，带着手机扬声器的单薄质感，但在这一刻，却拥有着不可思议的治愈力量。它持续地播放着，一遍又一遍，直到萧尘急促的呼吸终于渐渐平复，紧咬的牙关松开，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当最后一个悠长的音符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时，萧尘感觉胸腔里那团冰冷的硬块似乎融化了一些。
　　他轻轻翻了个身，曲起手指，在身下的床板上，极轻、极轻地叩了三下。
　　“谢谢。”他对着黑暗，用气声说道。
　　下铺一片寂静。没有回应。但萧尘知道，宸逸听见了。那寂静本身，就是最温柔的回应。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萧尘脸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揉着眼睛爬下床。当他的目光扫过洗漱台时，愣住了。
　　在光滑的陶瓷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他走过去，小心地展开。上面是几行极其工整、如同印刷体般的字迹：
　　> 牛肉粉，七点二十。
　　> ——宸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客套的询问。简单、直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约定感。
　　萧尘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他把纸条小心地折好，夹进了自己最常用的物理笔记本里。指尖拂过那工整的字迹，他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宸逸写下这句话时，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和专注的神情。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温暖而踏实，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握住父亲那支带着体温和熟悉牙印的钢笔时，掌心感受到的温度。
　　食堂里人声鼎沸，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萧尘端着餐盘，灵活地穿梭在人群和桌椅之间。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宸逸。他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粉，红亮的汤底上铺着满满的牛肉片、翠绿的葱花和香菜，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侧脸。
　　萧尘快步走过去，放下餐盘时带起一阵风，惊动了桌上放着的几张餐巾纸。宸逸几乎是同时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按住了飞舞的纸巾。就在他抬手的那一瞬间，因为动作幅度，他的袖口向下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了那根紧紧系在腕上的红绳。
　　暗红色的编织绳，中间那一段更深的、带着岁月沉淀和无法言说伤痛的印记，在清晨明亮的光线下，无所遁形。
　　萧尘的心猛地一跳，但他立刻移开了视线，仿佛没有看见。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筷子，故意大声地吸溜了一口裹满红油汤汁的米粉。
　　“哇，好香！”他满足地喟叹一声，抬起头，对着宸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加辣加香菜，正合适！谢啦！”
　　宸逸看着他明亮得毫无阴霾的笑容，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低下头，掩饰性地搅动着自己碗里的粉，但萧尘敏锐地捕捉到，他那总是紧抿着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极其短暂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这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笑容，却像一道阳光，瞬间驱散了萧尘心中残留的最后一丝阴霾，带来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他感觉自己似乎……推开了一扇紧闭了很久的门的一条缝隙，窥见了门后冰封世界下的一丝暖意。
　　“对了，”萧尘咬着筷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随意，“今天物理课好像要讲电磁感应的应用？昨天预习的时候，那个动生电动势和感生电动势叠加那块，我还是有点迷糊……”他适时地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表情。
　　宸逸抬起头，浅褐色的眼眸看向他。沉默了几秒，就在萧尘以为他可能不会回应时，他开口了，声音依旧不高，但语气却比平时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点点？
　　“饭后。”他只说了两个字，随即又补充了地点，“图书馆。”
　　这个简单直接的约定，却让萧尘一整个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的雀跃。下午的物理课上，当坐在后排的体委兼校霸懔忧，又一次“不小心”把篮球脱手，不轻不重地砸在萧尘的后脑勺上，引来周围几声压抑的嗤笑时，萧尘揉着发疼的地方转过身，脸上竟然没有多少怒气。他甚至没太在意懔忧那挑衅的眼神。因为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前排的宸逸。
　　宸逸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半个身子。他并没有看向懔忧，那双总是低垂着、仿佛对周遭漠不关心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毫无温度地落在懔忧身上。那眼神冰冷得如同隆冬时节深不见底的寒潭水面，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一种无声的警告和压迫感，让懔忧脸上那点得意瞬间僵住，悻悻地转开了头。萧尘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放学后的图书馆，是喧嚣校园里难得的净土。高大的落地窗外，夕阳的余晖将书架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陈旧气息。
　　宸逸坐在靠窗的位置，声音压得很低，耐心地给萧尘讲解着叠加电动势的难点。他的手指偶尔在草稿纸上划过，画出优美的受力分析弧线。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光影。萧尘注意到，当他陷入深度思考时，会不自觉地用圆珠笔的笔帽末端，轻轻敲击着自己的下唇，一下，又一下，像个固执又认真的孩子。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方投下细小的阴影，萧尘还发现，在他左眼下方靠近颧骨的位置，有一颗颜色极淡的小痣，像是谁用铅笔尖轻轻点上去的。
　　“这里，”宸逸的笔尖停在一道复杂的积分符号上，眉头微蹙，“你漏了磁通量变化率对时间的二次导数项，这是感生部分的关键。”
　　萧尘的思路被打断，他抬起头，目光却还停留在宸逸脸上那颗淡痣上，显得有些茫然。
　　“懂了？”宸逸抬起头，恰好对上他有些出神的目光。
　　“啊？”萧尘猛地回神，脸上有些发热，慌忙低头看向草稿纸，“哦！就是……就是法拉第定律这里要加上……加上……”
　　“楞次定律决定的方向。”宸逸自然地接上，语气平静，但萧尘却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淡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激起的微小涟漪。
　　离开图书馆时，夕阳已经沉到了教学楼后面，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燃烧殆尽的橘红。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重叠在落满银杏叶的小路上。路过艺术楼时，一阵断断续续、略显生涩的钢琴声从二楼敞开的窗户飘了出来，磕磕绊绊地弹奏着《献给爱丽丝》的片段。
　　宸逸的脚步明显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放慢了，目光投向音乐教室的方向。
　　“你会弹琴？”萧尘问，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宸逸点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传出琴声的窗口。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抬起，虚空地在空气中做了个按和弦的动作，手指修长而灵活。“妈妈教的。”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遥远的怀念。
　　这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把小小的钥匙，轻轻插入了萧尘心中那扇刚刚被推开一条缝的门锁。他几乎没有思考，一把抓住了宸逸的手腕——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能感受到对方肌肤的温度和腕骨清晰的轮廓。
　　“来！”萧尘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兴奋和冲动。
　　音乐教室的门果然锁着。萧尘探头看了看，发现靠近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开了一条不小的缝隙。他左右看看没人，动作利索地攀上窗台，像只灵活的猫一样钻了进去，然后从里面轻轻打开了教室的后门。
　　宸逸站在门外，脸上混合着震惊、犹豫和一丝无奈：“这……是违规的。”
　　“就弹一首！”萧尘已经一屁股坐在了琴凳上，兴奋地掀开琴盖，胡乱地在黑白琴键上按下一串不成调的音符，“我爸爸……也会一点点钢琴，他以前……”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关于父亲的记忆，很多都已经模糊，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感觉和画面。
　　宸逸沉默地站在门口，暖金色的夕阳光芒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他看了看萧尘带着期盼和一点点脆弱的脸，又看了看那架沐浴在夕阳中的黑色钢琴。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走了进来，反手将门虚掩上。
　　当他的手指真正触碰到冰凉光滑的琴键时，仿佛某种沉睡的开关被瞬间激活。他身上那种惯常的疏离和沉默感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而投入的生命力。依旧是德彪西的《月光》，但这一次，不再是隔着手机扬声器的单薄音色。饱满、圆润、带着微妙共鸣的琴音从指尖流淌而出，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比萧尘昨夜听到的更加生动，更加富有情感。音符如同真正的月光，清冷又温柔，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却又蕴含着一种宁静的力量。
　　萧尘屏住了呼吸，靠在钢琴边，静静地看着。他看见宸逸微微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随着旋律的起伏而轻轻颤动。他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在音乐中渐渐放松、舒展，嘴角甚至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点点近乎温柔的弧度。这不再是那个冰封的少年，音乐像一把钥匙，释放了他灵魂深处被封存的部分。
　　最后一个空灵的音符还在空气中袅袅盘旋，教室门外突然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和钥匙碰撞的金属声！
　　“糟了！管理员！”萧尘低呼一声。
　　两人瞬间手忙脚乱。宸逸迅速合上琴盖，萧尘则飞快地关掉了墙上的顶灯开关。黑暗中，他们几乎是凭着本能，迅速而无声地躲到了宽大的三角钢琴后面，紧紧贴着冰凉的琴身。空间狭小而拥挤，两人不得不侧身紧挨在一起，近得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和耳廓，带着淡淡的薄荷牙膏的气息，和他身上那种干净的、像晒过太阳的棉布般的味道。
　　管理员的手电筒光束刺破黑暗，像探照灯一样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扫过。光束扫过琴键，扫过他们头顶的谱架，又慢慢移开。脚步声在门口停留了几秒，伴随着几声疑惑的嘟囔，最终渐渐远去。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在走廊尽头，两人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黑暗中，萧尘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什么粗糙的东西蹭了一下——是宸逸的红绳。那特殊的、带着历史沉重感的触感，让萧尘瞬间想起了父亲那条用了十几年、边缘早已磨破发白的听诊器皮带。一种跨越时。空的共鸣感在黑暗中无声地蔓延。
　　“明天，”当两人像做贼一样溜出音乐教室，重新沐浴在月光下时，宸逸突然开口，声音还带着一点奔跑后的微喘，“牛肉粉……”
　　萧尘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加辣？双份！”
　　宸逸看着他灿烂的笑容，在月光下，那总是紧抿的嘴角，终于清晰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完整的、带着少年气的笑容。干净，明亮，像拨开云雾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