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琴键上的救赎 ...
-
深秋的夜风刮过明德中学的宿舍楼,带着一种刺骨的湿冷,呜呜地拍打着窗户。302宿舍里一片沉寂,只有王浩偶尔发出的轻微鼾声和李哲翻身时床板发出的吱呀声。萧尘躺在狭窄的上铺,眼睛睁得很大,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窗外那轮被薄云笼罩的冷月,像一只巨大的、没有温度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他。
白天淋艺打来的电话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他心上,此刻正反复搅动着旧日的伤口。电话里程婷阿姨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暖:“尘尘,降温了,厚被子够不够?你爸以前给你买的那床羽绒被,要不要寄过去?……” “爸”这个字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血淋淋的门。
六岁那年的冬天,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ICU惨白的灯光下,父亲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呼吸机发出单调而恐怖的嘶嘶声。那张总是对他温和笑着的脸,此刻灰败得没有一丝生气。小小的萧尘被程婷紧紧抱在怀里,隔着冰冷的玻璃,他看到父亲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指向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的声响,破碎得像漏风的手风琴。然后,心电监护仪上那根代表生命的绿色线条,猛地拉直,变成一道冷酷无情的直线,伴随着刺耳的长鸣。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声、失色。程婷的眼泪汹涌地砸在他的头顶,滚烫又冰冷。他记得自己拼命地、无声地张大嘴巴,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一种天崩地裂的窒息感将他彻底吞没。
“爸……”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像濒死小兽的哀鸣,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惊心。
萧尘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悲伤和孤独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尝到了咸涩的眼泪和皮肤被牙齿硌破的血腥味,却无法阻止胸腔里那撕裂般的痛楚一波波涌上来。淋艺和程婷用无数个日夜的温柔筑起的堤坝,在这个被回忆撕开的深夜里,轰然倒塌。
他像逃难一样,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他冲进狭小的宿舍卫生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身体无力地滑坐到地上。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他。他再也无法压抑,把脸深深埋进蜷起的膝盖里,压抑了多年的、属于六岁那个无助男孩的哭声,终于彻底爆发出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破碎的、绝望的、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呜咽,一声接一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沉闷地回荡,充满了无处可逃的悲恸。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睡裤的膝盖处。
“爸……为什么……为什么丢下我……” 他语无伦次地哽咽着,手指无意识地、慌乱地在黑暗中摸索着,仿佛想抓住什么依靠,却只抓到一片虚空和瓷砖刺骨的凉意。巨大的无助感让他本能地想要寻求安慰,寻求那根救命稻草。他颤抖着摸到掉落在腿边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光。泪眼模糊中,他甚至看不清屏幕,只是凭着感觉,用发抖的手指胡乱地划着、点着。他不知道自己想打给谁,淋艺?程婷?还是……他只想听到一个声音,一个能把他从这片冰冷的绝望之海里拉出来的声音。
指尖在泪水的浸泡下变得湿滑,他胡乱地按下了最近通话列表里最上面的那个名字。电话被拨通了,拨通的提示音在死寂的卫生间里清晰地响起,一声,又一声,单调地敲打着他的耳膜。萧尘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拨给了谁,只是像抓住浮木般紧紧攥着手机,贴在耳边,等待着,哭泣着。
宸逸并没有睡着。
下铺的宸逸在萧尘爬下床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那声压抑的呜咽和随后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浅薄的睡眠。他屏住呼吸,听着萧尘冲进卫生间,反锁门,然后是那令人心碎的、被刻意压抑却依然清晰的哭泣声透过薄薄的门板传来。那声音,带着一种他无比熟悉的、来自深渊的绝望和孤独感。
宸逸的心猛地揪紧了。他坐起身,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望向卫生间的方向。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一条惨白的光带。他想下床,想过去敲门,想问问萧尘怎么了。但双脚像被钉在床上,喉咙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安慰的话?他根本不会说。任何语言在这种巨大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经历过,太清楚了。
就在他内心激烈挣扎,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被单时,他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在黑暗中格外刺目。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名字——萧尘。
宸逸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剧烈地鼓动起来。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拿起手机,盯着那个闪烁的名字和不断跳动的通话计时。萧尘打来的?在哭成这样的时刻?为什么?他该怎么办?接起来说什么?“喂,萧尘,别哭了?” 这太蠢了。他握着手机,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炭,指尖冰凉,掌心却沁出了汗。卫生间隔壁那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哭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像钝刀子割着他的神经。
接通的提示音在宸逸这边也响着,每一声都敲在他紧绷的心弦上。他听着萧尘在电话那头混乱的、撕心裂肺的抽泣和哽咽,那声音透过微弱的电流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颤抖和破碎感。宸逸甚至能想象出萧尘此刻蜷缩在冰冷瓷砖上的样子,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雨中的、瑟瑟发抖的小动物。
语言是苍白的。安慰是徒劳的。宸逸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在电话即将因为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的前一秒,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击中了他——音乐。只有音乐。
他猛地掀开被子,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他甚至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飞快地穿上拖鞋,一把抓起手机和放在枕边的那本从不离身的、承载着母亲最后音符的旧乐谱本。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迅速而敏捷地溜出了302宿舍,甚至没有惊动熟睡的王浩。
深夜的宿舍走廊空无一人,声控灯随着他急促却放得极轻的脚步次第亮起,又在他身后迅速熄灭。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拖鞋底传来寒意。他一路小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不是为了害怕被发现,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紧迫感——卫生间里那个正在崩溃哭泣的人,需要他,需要他做点什么。
他目标明确地冲向一楼尽头的公共活动室。那里有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钥匙?他知道管理员通常会把备用钥匙藏在门框上沿的一个隐蔽缝隙里。他个子高,踮起脚尖摸索了几下,指尖果然触到了冰凉的金属。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迅速推开门闪身进去,又轻轻反手关上。
活动室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从高处的窗户倾泻而下,在地板上投下几块银白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旧书报的味道。那架黑色的立式钢琴静静地立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宸逸顾不上开灯。他借着月光快步走到钢琴前,掀开沉重的琴盖,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键。冰冷的琴键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微的光泽。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机放在琴谱架上,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与萧尘的通话仍在继续。他能清晰地听到听筒里传来的、萧尘压抑不住的哽咽和抽泣声。
没有乐谱。没有预先想好的旋律。宸逸甚至没有在琴凳上坐下。他站在钢琴前,微微低着头,闭上双眼,仿佛在倾听着什么,又仿佛在感受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巨大悲伤。那悲伤像潮水一样涌来,与他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七岁生日那天,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医生沉重的摇头,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手腕上那条沾满父母温热鲜血的断绳……那些被他强行冰封的记忆碎片,此刻在萧尘的哭泣声中,带着尖锐的疼痛感,汹涌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他缓缓抬起双手,修长的手指悬停在冰冷的琴键上方,微微颤抖着。指尖下,是萧尘破碎的呜咽,是他自己翻涌的旧伤,是无数个被泪水浸透的漫漫长夜。
然后,第一个音符落下了。
不是德彪西,不是贝多芬,也不是他母亲未完成的那首曲子。
这是一个低沉的、带着试探性的单音,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询问,又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在寂静的空间里缓缓荡开。紧接着,几个缓慢而沉重的和弦加入,如同深秋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在潮湿冰冷的落叶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旋律充满了滞涩感,音符之间仿佛带着粘稠的阻力,像是行走在泥泞的沼泽,每一步都无比艰难。这笨拙而沉重的开头,精准地映射着电话那头萧尘深陷痛苦泥潭、无法挣脱的状态。
萧尘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机还贴在耳边,泪水模糊了视线,连屏幕的光都化成了朦胧的一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挂断,也许只是因为这通无人回应的电话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外界相连的脆弱丝线。就在他的哭泣因为力竭而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时,一个低沉、缓慢得近乎滞涩的音符,毫无预兆地、清晰地透过手机听筒传了出来。
嗡……
像一滴冰冷的水珠,骤然滴落在他混乱灼热的意识里。
他猛地一颤,哭声戛然而止。他下意识地将手机更紧地贴在耳朵上,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是几个沉重而缓慢的和弦。那声音并不流畅,甚至有些笨拙、迟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重感,如同一个背负着千斤重担的人在泥泞中跋涉,每一步都无比艰难。这笨拙的旋律,却奇异地与萧尘此刻深陷痛苦泥沼、几乎窒息的感觉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不再是独自沉沦,那琴声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伸进了冰冷的黑暗,笨拙地、却坚定地触碰到了他心底最深的痛处。
宸逸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着。他闭着眼睛,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耳朵里,倾听着手机里传来的细微声响——萧尘的抽泣似乎微弱了一点?还是他的错觉?他不敢停下。指尖下的旋律开始悄然变化。滞重的和弦逐渐化开,如同冻僵的肢体在暖流中慢慢复苏。旋律线开始向上流动,虽然依旧缓慢,却带上了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索和抚慰。像冬日里穿透厚重云层的第一缕微弱的阳光,带着怯生生的暖意,试探性地想要触摸冰冷的大地。音符变得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温柔,如同最柔软的羽毛,一遍遍拂过满是泪痕的脸颊。偶尔穿插其中的几个高音,清澈而纯净,如同暗夜里骤然闪现的星辰,虽然遥远,却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萧尘蜷缩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放松了一些。他依旧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但紧握成拳的手已经松开,无力地搭在膝盖上。他闭着眼睛,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里。那从电话中流淌而出的琴声,不再仅仅是声音。它像一条温暖的溪流,带着奇异的抚慰力量,缓缓注入他冰冷破碎的心房。笨拙的滞重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包容和悲悯。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温度,轻柔地包裹着他剧烈抽搐的心脏,那小心翼翼的温柔旋律,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一遍遍擦去他脸上的泪水。那偶尔跃起的、清亮如星辰的高音,像黑暗中点燃的一小簇火苗,微弱,却真实地驱散着无边的寒冷和绝望。他不再感到彻底的孤立无援。在这片由琴声构筑的、短暂而私密的时空里,有人正用他最独特的方式,笨拙而坚定地告诉他:我听到了,我感受到了,我在这里。
宸逸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再刻意去“创作”,而是彻底放开,让指尖随着心底最真实的感受去流淌。悲伤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琴键上化作时而低回婉转、时而激越奔涌的旋律。他想起了母亲的手温柔地覆盖在他小小的手背上,教他按下第一个琴键;想起了父亲把他扛在肩头,在音乐厅外兴奋地等待入场;想起了车祸后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奶奶抱着他,哼着不成调的儿歌……这些深埋的记忆碎片,连同此刻对萧尘痛苦的感同身受,全部化作了指尖下最真挚的音符。他不再站立,而是坐在了琴凳上,身体随着音乐的起伏而微微晃动。那条系在右手腕上的红绳,随着他手腕的起伏在黑暗中微微晃动,绳结处两颗小小的银珠偶尔碰撞,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仿佛也在应和着这灵魂的独白。
旋律越来越流畅,越来越丰富。悲伤不再是唯一的主角,它被一种深沉的理解所包容,被一种温暖的陪伴所环绕,最后渐渐沉淀,化为一种带着伤痕的、却依然坚韧的力量。如同暴风雨过后,虽然满地狼藉,但天空终将放晴,阳光会重新洒落,万物会在泥泞中重新生长。音符变得开阔、明朗,带着一种经历风雨后的平静和释然,像一条终于汇入大海的河流,奔涌向前,归于广阔和安宁。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是一个悠长而平和的终止音,如同一声满足的叹息,缓缓消散在活动室静谧的空气中,也消散在电话两端连接的、无形的空间里。
宸逸的双手依旧悬停在琴键上方,指尖微微颤抖。他缓缓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满脸冰凉的泪水。黑暗的活动室里,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光,照亮了琴谱架前那一小片区域。通话计时还在无声地跳动着:17分29秒。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完全的寂静。
没有啜泣,没有呼吸声,什么都没有。宸逸的心猛地一沉。怎么了?是他弹得不好?还是……萧尘睡着了?或者,出了什么事?
就在他忐忑不安,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试探性地问一声“萧尘?”时——
“嘟…嘟…嘟…”
通话被挂断了。
萧尘放下手机,屏幕的亮光映着他湿漉漉的脸颊和通红的眼睛。他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仰着头,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冰冷硬块,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像退潮后的沙滩,虽然依旧留有痕迹,却不再被汹涌的浪潮淹没。那琴声的余韵仿佛还萦绕在耳边,带着宸逸指尖的温度和灵魂的震颤。
他扶着墙壁,慢慢地站起来。双腿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他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冷水一遍遍冲洗着脸颊。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眼睛红肿、却不再充满绝望的脸。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虽然有些僵硬,但不再是全然的悲伤。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卫生间,回到宿舍。王浩还在熟睡。下铺的宸逸似乎也睡着了,背对着他,呼吸均匀。萧尘爬上自己的上铺,动作尽量放轻。躺下后,他侧过身,目光投向下方那个安静的身影。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刚好落在宸逸露在被子外面的右手上。那条暗红色的平安绳在清冷的月光下,清晰地缠绕在他的手腕上。绳结处,两颗小小的银珠闪烁着微弱的、柔和的光泽。
萧尘静静地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指,在身下的床板上,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叩了三下。
嗒。嗒。嗒。
黑暗中,下铺没有任何动静,似乎睡得很沉。
萧尘闭上眼睛,将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不再是冰冷和空洞,而是残留着一种奇异的、温暖的余震,像被最温柔的音符轻轻熨帖过。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淡淡洗衣粉香气的枕头里。
这一次,沉入梦乡时,他没有再看见那片刺目的、象征死亡的惨白灯光。梦里,只有一片温柔的、无声的月光,和一条在月光下静静流淌的、闪烁着星光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