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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金雨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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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侯爵来访,我简单说了上次的情况,他破口大骂没有他们坎贝尔公爵的病早好了。关于坎贝尔公爵,我和他说了很多绝对私人的事,便不在此赘述。总而言之,他对我降落于花园感到意外,并推测是否是因为参与审判的人太多,才无法真正进入那里。
“一个人深入精神原野,又没有梦境生物陪同,很考验心灵魔法师本人的判断能力和定力,你做得不错。”他夸赞道。
我接受了他的夸赞,说道:“只是我没有查清楚那只鸡究竟为何物,它怎么会变化成太阳。而且在那之后,我就被自己的心灵干扰了。”
“发生了什么?”他关切地询问。
“可能是太久没回家,想家人了,总觉得他们在责备我。”
“也是,自从担任坎贝尔公爵的医生以来,你连讲座都没开过了。”
我捏着眉头,无奈地笑笑。
他和我建议道:“内厄姆一死,也算能有一段休息的日子,你就趁此机会回缪斯看看吧。”
“好。”我提出,“但是,巴特侯爵,您有露西亚·戴维德女士的通信地址吗?我想有些事情得和她聊聊。”
“哦这个。”他拿起我的笔和纸,“我写在这里可以吗?”
“当然。我打算回缪斯之前先给她通信,然后同她面谈。”
“但你要注意些分寸,别太明显。”他提醒道,“戴维德女士的态度晦暗不明,坎贝尔公爵也不赞成我们拿他的事烦她。而且,你也知道,戴维德女士曾因他而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有没有产生芥蒂,我们也很难说。”
“对了。”他又补充道,“这段时间你在心灵炼金会的权限也提高了不少,是时候接触和梦境生物合作的魔法了。”
“那是波拉克家的研究成果。”我顿时激动起来,“我现在可以学那个了?”
他点点头,“等你从缪斯回来,我们就开始。”
有了他这番话,我顿时又不想回家了。但马上是孩子生日,戴维德女士也给我回了信,她说很期待这次的面谈,一想到又能得到启发,便希望时间快点过去。
望着车窗外连绵不绝的平原和河流,我想起老师的事。我的老师卡里德·斯科特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好人,是他将我从孤儿院里领出来,告诉我我不属于他们,而属于另一个更加瑰丽崇高的世界,在那里,我可以自由地让精神在混沌中翱翔,并建立永恒秩序抵御孤独。
由此,我在他的带领下进入有着鹿风向标的高塔,触碰隐藏在意识海洋中的奇迹。
在我学习完了平民能学习的所有魔法后,斯科特老师又支持我去莱比锡大学深入学习心理学。就是在那里学习时,我遇到了我的妻子,她不漂亮,和我出身差不多,但因为做了几年贵族小姐的陪学,很有气质。我和她一见钟情,很快坠入爱河。为了给她更好的物质保障,我更加努力地学习和研究,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将她介绍给了我的老师。在老师的见证下,我们完成了婚礼。蜜月期间,妻子说想要住在我曾经住过的地方,于是我们就定居在缪斯,而我则因为工作的缘故留在科迪亚斯。即便相处的时间很短暂,我还是和她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现在,孩子已经10岁,就算再忙我也从不缺席他的生日,只是,由于这次实在离家太久,我到缪斯时甚至不敢径直回家,而是先找了个地方存放行李,随后去河畔咖啡厅同戴维德女士会面。
“法厄同·贝姆克先生,好久都没见到您了。”一见面,她就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注意到她胸前依旧别着一颗紫水晶的胸针,就像坎贝尔公爵经常在领结处别一颗蓝绿色宝石。
我也顺势说:“是啊,实不相瞒,我如今也被吸收进了心灵炼金会,为了早日提升等级学习更多仪式,不得不先把理论放放。”
“那您现在一定又获得很多新经验了。”她眼里噙笑,尽管是客套的场合,却不让人厌恶。
“不过,我还没时间总结。如果贸然推翻之前我说过的理论,又得被那些心理学家谩骂了。”
“可是推翻和重建是很正常的事。”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我无奈地笑笑,“尤其是对于心灵系魔法师而言,如果没有大量实例积累和理论构建,太容易被骂作软弱和非理性了。”
“或许心灵中就存在着非理性的部分呢?否则做决定时的冲动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您对决定的看法是什么呢?我想知道,您是以直觉和过程为主导,还是以逻辑和结果为主导。”
“我嘛,更喜欢凭借直觉行事。”
“会后悔吗?如果凭直觉行事的后果是错误的,您还会保持相同的选择吗?”
“当然。虽然后果或许是错误的,但它创造了新的选择,只要有选择,就可以对错误进行纠正。说起来,人总想命运对自己负责,可是应该背负命运的是人本身。”
“您是这样想的啊。”我点点头,说起坎贝尔,“我的病患,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尽管我想他和你的观点应该是类似的:他走出下一步前,必定会考虑做出下一步选择之后的所有可能性,并且继续前瞻。当然,这就意味着他总会做过度的考量,甚至出现被害妄想的症状,觉得自己被阴影裹挟,被幻觉纠缠,而后开始怀疑每一个对他不利的人,就连对事物的判断和觉知都无法保持。”
“我认识一个这样的人。”她是个聪明的人,很快察觉了我的意图,但又给我继续发挥的机会,“也是在科迪亚斯。他恰巧请得起您这样的心理医生。”
“我们说的难道是同一人?我的患者叫伊格内修斯·坎贝尔,他不仅在政坛上宛如明星,在森都尼亚大会更是日中天。”我故作震惊。
她点点头,自然地问,“照顾他很难吗?”
“是的。他篡权夺位,将本该属于他弟弟的位置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对我们魔法师而言,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以我对权力的浅薄了解,贝姆克先生还在干预,就说明他没那么不得人心,对吧?”
我没想到她的注意力在这上,只能附和,“说是这样,还是有很多人在反对他,他依旧如履薄冰,我为了处理他的失控焦虑也更为疲惫,都没有其他思考时间了。”
出乎我的意料,她并不像其他人想象的那样,甚至也不像坎贝尔公爵恐惧的那样对此感到厌烦,而是担心地说:“已经到要这样麻烦心理医生的程度了吗?”
“的确很棘手,不过,您也别担心,有在持续好转。他做噩梦的频率降低了,但药物的副作用还是很明显,他常双手控制不住颤抖,还耳鸣眩晕。好在在重要场合没掉链子。”
“发生了那么多事,怎么会不担心呢。不过,听到您说撑得住,心里的牵挂还是少了几分。”
“您还依旧关注着他吗?”
“相反,我在有意减少听见他信息的频率。我没办法保证自己可以像他一样不被报纸上的任何信息干扰。”
我以为他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但在这方面,她和坎贝尔公爵的想法竟然有着相似性。
“那很好。保持自己的节奏生活就已经很好。我想坎贝尔公爵知道您还在牵挂他,也会更积极地接受治疗的。但您不打算见见他,告诉他您对他的牵挂吗?”
“或许是因为距离的缘故,我才会牵挂。等他真正出现在我面前,我又会厌恶和觉得无趣了。”她如我想的那样追问道,“您的意思,他的情形似乎不算乐观。”
“是的。我到希望能够拯救他,可惜很难让他配合。他对所有事都不感兴趣,之前根本无从入手,后来我发现,和您关注他一样,他也很关注您的举动。我们无意间说起您常在我的讲座上发问时,他有点亢奋的病态,似乎是对您的。”我不打算继续演下去,既然她能接受,那是时候将话题变成锥子,刺进心脏了。
她思考一会,回应道:“如果有需要的话,您可以随时用我的名字号令。”
“我认为,您自己亲自去到他面前,对彼此都好吗,在我看来,你们并没有像传言里那样,到了无法弥合的地步。”
“还是保持距离对您的工作更有帮助。伤口结痂本就是很痒很痛的,如果一直去抓,永远无法愈合。”
“那如果伤口已经化脓了呢?”
“就更应该交给拿着手术刀和消毒水的医生了。”
“有您这番话,我就放心了。”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应该放心。故意直截了当地提及,是希望她和传言中的一样,表现出强烈的愤怒或逃避,可是她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议题,甚至刚才,她还在问我如何减少孩子对教师依恋感的问题。
“这是不一样的。孩子们的思想很纯洁,他们不明白什么是分别,什么是成长,对他们来说,立下的誓言不实现就会被惩罚,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但对于坎贝尔公爵而言,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的梦幻泡影。易逝的许诺和虚伪的祝福夹杂在一起,组成无常的命运。但是,坚定的意志可以超越命运,选择也能创造未来,所以,我选择成为他最坚实的支柱,就好像您说的永恒秩序那样,无论处于多么混乱的境地,都可以凭借我重新建立起神圣的秩序。”
“正因为有距离?”
她点点头,“正因为距离存在,我才会这样说。”
“但是,您是否设想过,这也是个虚假的诺言。当他有天真的出现在您面前,您又要怎么说谎呢?”
“那就要怀着人道主义的热忱,努力使生活变得更为困难了。”
“戴维德女士,您也很危险啊。”我忍不住提醒她,“您似乎将坎贝尔公爵的病症浪漫化了。他更为疯狂、更为残忍、更为病态,他现在完全将自我价值建立在您之上,本质上,是在用爱的名义施行对您的精神暴力,而您似乎也落入了拯救者的圈套。”
“或许我离开他,也是在思考如果自己成为拯救者,那我该如何做个爱人。但是鉴于我之后就再也没有思考这个问题,我只能回答您,当我意识到这个身份有问题时,我就识破了这个圈套,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决定在他能够看见的地方坚持我最初的选择。”
我叹息道:“若我也能够单单给患者一个哲学性的解答就好了。”但我也知道,和患者进行哲学上的思辨,只会让我们在思维的泥淖里越陷越深,必须做出实质性的改变,“当患者撞得满头是血的时候,我还必须给他好好清理,仔细包扎。处理时,就好像在面对不属于人类的怪物,或者说,是面对阴影本身。”
“说到这个,据我对他浅薄的了解,我认为只有抛弃阴影的影响,才能找到治疗的路径。”
我忙集中精神。我需要解答。我们最初的目的,是排除阴影的影响,将他作为精神病人审判,为什么在她看来,排除阴影影响反而是真正的治疗手段。
“他已经接触过足够多的阴影,想要祛除根本毫无意义,不如就当他是个病人。这样,正常和病态之间的差异,仅仅在于量的程度,而非质的不同。当量超过了理性能够衡量的程度,人就会疯狂,变成旁观者无法接受的陌生存在。但我不会害怕,因为我已经知道,人害怕的不是未知而是熟悉与陌生重叠在一起的那刻诡异和不安。这还是您提过的呢。”
我记起来了,这的确是我提过的,那时我的主题就是如何分辨阴影对精神病症的影响并从中得到解脱。
“您只有在没见到他的时候才会这样说,对吧?”
她没有否认,“但他会知道我支持着他就足够了。身为他的心理医生,您可一定要用这拉住他呀。”
这场谈话下来,我感到她的想法太过理想化,就如同空中楼阁,只是简单地怀揣着对命运的信任,对另一个人无条件的爱,在我看来和盲目无异。我对她感到失望,原本我以为她应该是个理性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女人,但并非如此,即便受过良好的教育,身为女人,她终究还是容易被激素影响,变成不理智的人。没有成为母亲的女人实在太过无趣,要么是爱人,要么是魔女——本质上只有这两种区别。
但我们还是聊到很晚,不局限于坎贝尔公爵本身,还讨论了近期比较热门的心理治疗话题,和对青年不端行为的干预问题。我意识到自己有刻意延长谈话时间,直到所有灵感和知识都被榨取殆尽,才与她分别。并不是我想说那么多,而是我不想回家的缘故。
我意识到,这次回家反而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惧,就好像家只是远方的幻影,潜藏在无意识之中,而我未能将其整合为可认知可触摸的故土,缺乏对它的清晰认知。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在安息乡时,我还想着回家,想着家里的妻子和儿子。
但最终还是要回家的。我捏捏虎口,提醒自己这是一个行动的神圣时刻。因为在面临幸福与渴望成真之时,心灵总是会产生止步不前的退缩,然而一旦退缩,便会再次处于无尽的混乱之中。因为心灵最深处的渴望,即使是在最复杂的运作中,也与人类面对宇宙时的无意识感觉相似:它是一种对通晓的坚持,一种对清晰的渴望。对一个人来说,了解世界就是把世界还原成一个人,然后盖上自己的印记。
当跨越时间的尘埃,真正见到家人的时候,我的心又重新活跃起来,仿佛科迪亚斯和那边的生活才是幻影,乱糟糟的工作和思绪变得有条理起来。在这个由妻子精心布置的绿房间里,我可以不去理会世俗的尘埃,专心构筑我自己的世界,消化那些难以捉摸的理论和转瞬即逝的灵感。
新生命刚加入我们的那段时间里,妻子患上严重的产后抑郁,焦虑时甚至无法自主入睡。她总想着如果我们没法给孩子安稳的生活怎么办,他那么小,那么脆弱,抱在怀里都要当心会不会摔着,我们要如何才能将他抚养大。我给妻子做了大量心理辅导,她才终于接受了生命诞生的事实。
但是由于男孩子天性调皮难管教的缘故,在教育上总是不可避免地需要消耗很多精力,妻子总是因此陷入歇斯底里的困境,每当孩子做错什么,都会对他进行殴打和辱骂。不过,作为丈夫,造成这样的局面我也有错,我思考良久,还是决定从大学辞职专门照顾他们,之后便开始做临床与理论并行的心理研究,这样收入可观,时间也相对自由。
当然,我也被自己的朋友和同事说过为此付出了太多,但家庭本就需要两个人维系。我们俩的出身都不能算幸福,想要给下一代安稳的生活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为此做出的牺牲也是值得的,而且,现在我不是很幸福吗?
就这样,我在家待了大概十五天,直到一位不速之客敲响房门。
“法厄同·贝姆克先生,巴特侯爵希望您尽快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