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民国】》晴朔

8、大水冲了龙王庙

　　阿福目不能视，只听见有人掏出枪来，冰冰凉地抵在了他脑袋上，吓得他慌了神，大喊：“头儿，救我啊！”

　　“有同伙！”众人听到他这么一喊，立刻警觉。于是纷纷掏出枪来，向四处搜寻。

　　梁尘飞看准时机，只身一人，一个翻身从戏楼上跳了下去，迅雷不及掩耳般，掀开那带队人的面纱，枪已经对上了那人的脑袋。

　　所有人转过身来，十几把枪齐齐对着梁尘飞。

　　此时，众人的枪直指梁尘飞，梁尘飞的枪对着带队之人的脑袋，而那带队的枪怼着套在麻袋里的阿福。

　　任何一点擦枪走火，就是连带一串人的性命。

　　所有人的心口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梁尘飞面不改色，凌厉道：“你们若是开枪，我就崩了他。你们是想看谁的准头好，还是谁的子弹快？”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敢动。

　　对峙，寂然。

　　“都住手！青山哥哥，是我，清月！”只听江清月高喊着，从戏楼楼梯上急急忙忙跑下来，一把拉开了梁尘飞抵在蔺青山脑袋上的枪，又拉开了蔺青山的枪。转过身来，挡到梁尘飞身前，对着众人：

　　“是要对我开枪么？”

　　其他人看到是江清月，立即把枪放了下来，高兴道：“小姐，真是小姐啊？！”

　　蔺青山转过身，一把扶住江清月：“清月，真是你啊！我们都担心死了……”说着一把抱住了江清月，眼眶瞬间就红了。

　　蔺青山放开江清月后，又一把搂住她的肩，边走边笑：“太好了，你还活着！跟我回家吧。”

　　梁尘飞站在他们身后，突然觉得自己一瞬像个局外人。江家虽然败了，但江清月找到家人，便要“回家”了。而他，只不过还是原来那个梁尘飞。

　　时空在脑海中重叠，那个曾经多少个日夜在江家高门前徘徊，却始终没什么恰当身份迈进去，只能站在门外望一望的梁尘飞。

　　梁尘飞看着他们，一瞬有些出神。

　　“尘飞！”江清月转过身来，笑盈盈的牵起梁尘飞的手：“走呀。”

　　那纤纤素手就这么轻轻软软地握住了梁尘飞满是薄茧的手。

　　有什么东西哐地击到了梁尘飞心里。他想紧紧握住，再也不分开。又怕，他一用力，就碎了，就好像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镜花水月。

　　江清月又握了一下他的手，挑眉笑问：“发什么愣呢？”

　　梁尘飞立马跨步跟上，嘴角上的弧度却如何都压不下。

　　“等等。”

　　梁尘飞抬起头，只见蔺青山已用枪直指梁尘飞，冷冷开口：“你和我们不是一道的。你小子，当年几次来江府，鬼鬼祟祟，我知道。但当年念你是个穷小子，和清月有几分交情，我也没有深究。如今不同了，我们是满城通缉的要犯，你也算是大兵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道不同，不相为谋。”

　　蔺青山放下枪，拽走江清月，凑近她的耳朵低声道：“清月啊，你可别犯糊涂，他通过你，把我们一锅端，那他可就平步青云，稳坐高台了啊。”

　　江清月急了，她甩开蔺青山的手，跑回到梁尘飞身边，一把握住梁尘飞的手腕，转过身对向蔺青山：“不论过去如何，如今如何。我相信尘飞。”

　　蔺青山简直要气笑了，反问她：“你拿什么相信他？”

　　“我拿我的命相信他！”江清月不假思索，飞快继续道：“这些天，我的命都握在他手里，我要是不相信，恐怕也根本见不到你们。”

　　蔺青山叹了半口气：“可是……”

　　“你要是这样，我就不回去了，你们自己回去吧！”还没等蔺青山说完，江清月抢白道。她将手往下一拉，又一次握住梁尘飞的手，拿出了那副刁蛮任性的大小姐架子。

　　蔺青山又叹一口气，无法。他走过来，冷冷地看了梁尘飞一眼，又拍了拍江清月的肩，摇摇头，妥协了：“走吧，我的江大小姐。”

　　大小姐喜滋滋的，抬头对梁尘飞狡黠一笑，不禁露出得意的神色：“这个家，谁也拗不过我。”

　　众人见势，亦解了阿福的麻袋，让他跟着一道。

　　梁尘飞轻轻地握紧了江清月的手，那双手，娇柔细嫩，盈盈一握，像洋娃娃般无瑕，亦如洋娃娃般易碎，却似乎能给梁尘飞莫大的力量。好像在这个人心浮动，相瞒相欺，人人自危的世道，有一份坚定的相信，能让他跨过刀山火海，龙潭虎穴。

　　他们从城郊看守薄弱的矮墙上翻了过去，走进一片树林，众人渐渐放松下来。蔺青山拉着江清月絮絮叨叨地说起：

　　“他们从徐妈那找到珠钗给我的时候，吓我一跳。”

　　“后来我赶紧找了小六，就是那天和秀儿一起拿米的小厮，听他说你的样子，我就猜可能是你。”

　　“但是他们说你身边跟了个骇人的大兵，秀儿被扣下的时候，也是在一个大兵那，我爹就担心你是被捕了，受着他们威胁哩。”

　　“我们给你写信，看到了你的笔迹，便八九分确定是你了。想着如你般聪明，要是真受了胁迫，怎么也能在回信里透露出个一星半点。你却说：月归且安。”

　　“我们也是不放心，这年头，这风口浪尖的。想了几日，也查了几日，没查到你的其他消息，倒是查到你身边这个小子当上了个小头目，都是要抓我们哩。”

　　“真是不敢大意，才弄了今天这一出。嗐，倒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江清月噗嗤笑了：“我还和尘飞说起呢，你那信，还是小时候那套，没点新意。”

　　蔺青山扭过头：“是么。”余光又瞥了梁尘飞一眼。

　　江清月接着笑道：“你们这架势，跟山匪似的。我虽然看那身形像你，但要不是尘飞揭了你的蒙面，我还不敢完全确认呢。”

　　尘飞尘飞，江清月如今每回一句都有个尘飞。蔺青山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月光映着郊外的林道，他们穿越树林，溯溪而上，才看到几间破败的古寺。从后山颇为警觉的入了寺，终于见到了蔺叔。

　　蔺叔比从前瘦了许多，一双眼陷进温和的眉骨之下，满眼都是疲惫。脸上饱满的肉少了，耷拉下来，颧骨便显得更高了。几年不见，从前只是丝丝的银发，如今却是白了大半。多年前剪了脑后的辫子，至今还不适应如何打理的花白头发，在风中有些凌乱地颤抖着。

　　他依然穿着旧式的马褂长衫，盘扣上挂着链子，沿着链子能看到马褂口袋上露出的金丝放大镜边缘。就只这镜还能看出新时代的样子。

　　江父总开玩笑说他是个半新不旧的人。他也耳濡目染那些自由平等，爱国民主的新思潮，也让儿子去受新式教育。但那些孝悌仁义，忠君守礼的旧观念，在他这仍然恪守着。

　　未进寺前，蔺青山就将秀儿的事告知了江清月。这善良了一辈子的蔺叔，都自顾不暇了，却不忍见王七在这场旱灾里将秀儿卖去窑子，便遣人悄悄买下了秀儿。可谁知秀儿太小，不懂事，一次出去做事的时候偷偷跑了回去，无意间让王七猜到了买主竟是在通缉的蔺叔。王七当下就起了歪心思，拿这消息要挟蔺叔，让秀儿定时送银钱堵他的嘴。

　　从前蔺叔怜悯心甚，广结善缘，在多年前大雪天救济了整个山寺。如今这偏僻的山寺成了江家的避难所，寺门上下对外都默契的缄口不言。

　　可今年又逢大旱，连寺里都开始缺粮，蔺叔又顾起了整个寺老小的生计，冒险遣秀儿去城里买米买粮。

　　天可怜见，所有的善意，阴差阳错交汇，让原本覆灭的江家得以幸存，让漂泊失散的江清月得以相见。真应了蔺叔常常念叨的老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蔺叔见到江清月，远远的便迎了上去，作了个深揖，一头花发更凌乱了。他稳稳的踱着步，将江清月拉进屋，缓缓开口：“小姐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蔺叔看了看眼前素衣青衫的江清月，哪有一点留洋归来大小姐的样子，甚至都不及从前在江家的金缕玉衣。他眼角有些湿润，握起江清月的手：“小姐受苦了。”

　　江清月摇摇头，能见到蔺叔已是大幸，哪来什么苦不苦的。

　　蔺叔掏出之前那支插梳，递给江清月：“小姐收好。”

　　蔺青山手快，一把拿了过来，直接帮江清月戴上了：“虽然这是你留洋前，老爹送的生辰礼，但还是我找遍了城里的名匠制的呢，那也有我的一份心。”他看看江清月，满意道：“还是清月戴着好，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让那徐老妈子占了去。”

　　旁边一众人亦附和着：

　　“小姐还是那么好看。”

　　“小姐戴什么都好看。”

　　“小姐……”

　　梁尘飞远远地站在一旁，看人群里簇拥着的江清月笑靥如花。回想起从前被富贵公子哥们环绕着的，金玉满堂的江清月。记忆与现实重叠，都是那般耀眼的存在。

　　江清月留洋多年，许久未归，更是许久没有感受过家里这般“众星捧月”，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抬头便着急问：“蔺叔，我爹呢？怎么没看到他？”

　　蔺叔看着江清月，欲言又止：“老爷他，不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