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民国】》晴朔

6、珠钗何有米面钱

　　梁尘飞在江清月身后，轻轻喊了一声“师姐”。江清月才倏地回神，赶忙过去扶起秀儿，不住道：“对不起，对不起……”

　　江清月未曾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只见秀儿一双清澈的眼睛通红，眼泪嗒嗒地往下掉：“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徐妈会打死我的…好不容易买的，怎么办啊…”

　　秀儿紧紧地抱着还剩下的米面，一双泪眼悄悄扫过江清月，又看到她身边的“大兵”。她咬着嘴唇，低下头，甚至欠了个身，抱着破袋子，转身便要走。

　　江清月始料未及，急道：“你等等！”

　　秀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一双通红的眼睛又多了几分惊恐。这样的贵小姐，还有个一看就带军阶的“大兵”。

　　她，惹不起。

　　她打量着这两人，唰的便跪下了：“还求贵人们高抬贵手！”

　　江清月愣住了。

　　若是换了从前江府的小姐，她定是要拦下肇事者，一条条说清楚，该赔礼赔礼，该道歉道歉的。

　　可，这小姑娘，怎么却跪下了？一双泪眼低低地仰看着他们。

　　江清月看着那双委屈又惊惧的泪眼，心里瞬间有些刺痛。小小的秀儿像只逆来顺受的小羊，好像生活给她什么苦，她都习惯了，她都得低眉顺眼地咽下去；求饶，是她唯一能有的抗争；未曾，也从未敢想过，抬起头，对所有的不公问一句，吼一声。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贵人？何为贵贱？

　　2000多年前，还有人振臂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今前有太后“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后有政府拱手让出胶济铁路。国家尚难以保全，人民又如何苟安？习惯了奴颜婢膝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愿意，也有能力站起来？那个生而为人，众人平等的理想世界，到底还有多远？！

　　江清月看着眼前的秀儿，看着这世道里千千万万的秀儿。心酸又愤恨。

　　而梁尘飞似乎并未惊诧，他走过去，扶起秀儿，淡淡道：“小姑娘，没事，你别紧张。”

　　江清月缓了缓，克制着，放柔声音：“抱歉，是我不好”，她拍了拍秀儿身上的泥灰：“我不小心撞了你，总该向你赔不是。”

　　秀儿见惯了贵人们目中无人，颐指气使，蛮横无理，突然见到这样的江清月，一时间不知所措。

　　江清月摘下头上插梳，柔声道：“我今日出门的急，未带太多银钱。这个算我赔给你的。”

　　秀儿眼前一亮，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首饰，比那小摊上的还要好看。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但还是讪讪收回了手，摇摇头：“夫人，太贵重了，这个，这个我不能收。”

　　她一面说，眼神一面忍不住在这流光溢彩的插梳上流连忘返。

　　江清月不容她拒绝，就帮秀儿插入了她发髻中：“说了给你就给你，你戴好，很好看。”

　　秀儿不敢置信，直到得到江清月的多次确认，才兴高采烈得跳了起来。可是一跳，带动着米面从破口里又撒了一些出来。她像泄了气的皮球瘫了下来，眼睛又开始泛红，她慢慢取下插梳，递给江清月，小心翼翼试探：“夫人，我，我不要这个。能不能，如果，有没有可能，求您，求您给我两袋新的米面呢？”

　　秀儿抬起眼，眼里水汪汪的，全是祈求，好像那只单纯温顺的小羊只在祈求一个生机，怯声道：“就两袋，一袋米，一袋面？”她眼里只有撒了的米面，那就是她的命，她的天；而这珠钗，她远远地望一眼便好。

　　江清月鼻子蓦的泛酸，看了一眼梁尘飞，眼神交汇后回道：“好，明日此时，你拿着这支梳来寻我，我自会买好米面给你。”

　　秀儿欣喜万分，赶忙起身，给江清月行了个深礼。江清月给她戴上插梳，笑着说：“你先戴着，至少先戴着。”

　　江清月看着秀儿戴着插梳，欢呼雀跃地离开。经过首饰摊的时候，远远地朝镜子里瞧了瞧，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再照了照，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江清月望过去，路上的枝丫光秃秃的，地上连落叶都没有了。自从她回到平城，就滴雨未落，深秋的风，又冷又干，地上的泥吹成了沙，在地面打着旋。

　　毫无生机。

　　江清月不知哪里来的凄惶之情，叹了口气。梁尘飞似乎听见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她肩，道：“师姐，我们去买米面吧。”

　　粮油铺子就在身后，门口守着两个彪形大汉，江清月心里嘀咕：“何时米粮店竟如此守备森严了？”

　　两个大汉倒是没拦他们，老板见了衣着得体的两位，立马开口言笑道：“小店米面粮油都还算充足，两位看看要点什么？”

　　“还算充足？”江清月疑道。

　　“可不是，城北已经不剩几家了，不是没粮，就是被抢，还有被充公的。我们留点粮，做点生意也是不容易。”老板咧嘴笑笑，诉着苦。

　　“三块大洋？！”江清月看到一小袋米面的价格，很是诧异。她虽然从来不关心米粮的价格，但这个价格完全可以买下她那支镶着东珠和宝石的发梳，米粮不应当是这样贵呀。

　　“夫人，这可不算贵了，现在能买到都不错了，我们也都是存粮。其他地方，这个价都买不到！”老板有些急了，继续补充道：

　　“我们也不想抬价啊，但我们也收不到粮啊。谁让老天不下雨呢。再这么着，我们都不敢卖了，总得留点保命吧。”

　　“您在城内可能都不知道，城外已经聚了不少灾民了，军兵拦着不让进。不然这平城，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呢。诶。”

　　那些流窜乞丐冒着精光的眼神，秀儿如命般护着的粮食，老板说的缺粮，灾民。一串串信息涌入江清月脑海中，让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仿佛今日换了一个世界。

　　梁尘飞却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他默默拿了几袋米面，递给老板银元。拍拍江清月，柔声道：“走吧，师姐，我们不宜出来太久，我慢慢与你说。”

　　从梁尘飞口中，江清月才得知：

　　今夏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数十万灾民四处逃荒，今日看到的“乞丐”或许就是不知如何溜进城里的灾民。

　　粮食价格飞涨，有钱人家变卖土地和房屋，卖价也不到往年的十分之一。穷苦人家卖儿卖女，不过为了讨一口吃食。

　　可已然这般困苦，两路军阀还在这时又起战火。城里战火肆虐，村寨土匪横行，抢粮抢物。没有出路的青壮年，从军的从军，从匪的从匪。

　　无家可居，无粮可食，无处可去……活活饿死、逼死了数万百姓……逃荒沿途，四处是灾民的尸体。

　　民不聊生竟是这样的具象。

　　怪不得梁尘飞肯定秀儿不会拿着那价值不菲的珠钗跑了，定会为了两袋米面回来找她。

　　江清月只知国家羸弱，只知政局动荡，只知江家身陷囹圄，却是今日才知，百姓已经如此疾苦。

　　她倚在窗边，眼前的平城还算安宁，可视线外的城郊，或者更远的村庄，又是怎样的饿殍遍野，野狼载道？

　　她看着远处的枯枝，日光也白得干涩，寥寥的人影，像是人间这个大炉子里飘出的一点灰烬，脆弱得一吹就没了。

　　悲从中来，空荡荡的堵在心口。

　　“师姐。”梁尘飞不知何时来到了江清月身后，已是看了她半晌，轻声唤了声“师姐”。

　　江清月转过头，看到梁尘飞立在那，任世道如何不仁，他依然会稳稳地，温柔地唤她“师姐”。

　　她向前忽地抱住了梁尘飞，好似在这个飘摇的世界里抱住了一个坚定的，安心的所在。小声道：“让我抱一会儿，好么。”

　　梁尘飞无措的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回道：“好。”

　　日光还是那样烈，远远的似乎能看见两朵云，轻轻的，柔软的，相依着。

　　翌日，梁尘飞和江清月已带好了米面，等在粮油店门口。远远的看到秀儿和一个小厮走了过来。

　　走近了，才看到秀儿眉间有些乌青，而昨日的那插梳早已不在发间。

　　江清月将米面递过去，小厮赶忙接了过去，道：“夫人，给我吧，可千万不能再洒了。”

　　秀儿头低低的，不敢言语。江清月轻声问：“小姑娘，米面我给你了，那珠钗呢？”

　　秀儿扑通又跪了下来：“夫人，夫人，对不起，那珠钗，我过两日给你成么？再给我两日。”

　　江清月一把将其拉起，急道：“你快起来，不论何时，都站着说话。”

　　梁尘飞眼看有些不对劲，拉下脸冷冷质问：“那珠钗到底在哪儿？那可是我送给夫人的生辰礼。”

　　秀儿看着梁尘飞，那威而不怒的气势，咬着嘴唇，眼泪又涌出眼眶，声音怯怯的：“不在我这，对不起。昨天徐妈责骂我的时候，拿走了。对不起，我不应该戴着招摇的……对不起……我去找徐妈要，我去求她，求她还给我。”

　　一旁的小厮忽然怒道：“好呀，徐妈又干这样的事，盘剥下人，媚上欺下。看我不告诉少爷！”

　　秀儿急忙去拉小厮的手臂：“别，你可千万别告发，不然，我会被打死的！”

　　梁尘飞两步上前，直接拿走了小厮手上的米面，冷硬道：“我不管你是要告诉你们少爷，还是老爷。我们赔米面，你们还珠钗，就是这么个理儿。不见珠钗，便没什么米面。”

　　梁尘飞将米面递给江清月，顺势一把扣住了秀儿，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小姑娘，我留下了。下次拿着珠钗来再说。”

　　小厮本想争辩什么，看看梁尘飞，瘪了瘪嘴，便应了下来，疾步离开了。

　　江清月从未见过梁尘飞这般迫人无形的模样，有些陌生，但又莫名让人安心。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手无缚鸡的穷苦少年。

　　梁尘飞抬头看见江清月，有些看着自己出神的样子，以为将她吓到了。缓步到她身边，轻声道：“师姐，没事。这次，鱼该咬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