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夜夜流光相皎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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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傍晚的凯宾饭店，阳光斜斜的照进来，饭店里的留声机依然放着悠扬的提琴乐。
江清月拉着梁尘飞，陪她吃冰淇淋。她坐在那儿，为新戏中自己角色的名字发愁，她想了几个，又划掉，总觉得不好。
“师弟，你快帮我想想啊。”
“之前的名字不好嘛？”梁尘飞问。
“不好！”
肯定是不好的啊。之前他们只是演同窗，演朋友。可这一次，他们要演的是夫妻，怎么还能用以前的名字呢。
江清月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想：江清月，江清月……清……月……月
“有了！月流光怎么样！”江清月一拍桌子，兴奋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梁尘飞愣住了。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个名字的出处，与他半点无关。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默念着“月流光，月流光……”，悄悄咬了一口冰淇淋，这冰淇淋如蜜糖一般，在心里化作了一汪春水。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流光这个名字，好极了。
那时候，他们饰演一对门第悬殊的青年，叛逆不羁的公子哥，寻求进步的女青年。他们相识相知相恋。他为了她叛出高门，她为了他跳出窠臼。
即使世道不稳，他们被迫分离，天各一方，他却依然跨越山海，来找她，来娶她。
他看着自己写的剧纲，满脑子都是江清月的一颦一笑，写下台词：
“什么门第之见，什么父母之命，只要我们心里有彼此，又有什么可以阻拦。”
“流光，你是我的妻。
即使世事变迁，即使千难万阻，即使这个世道都在说不，
你是我的妻。”
梁尘飞也曾无数次的幻想，有朝一日，他真的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在江清月面前，说出这段话。握着她的手，说：
“你是我的妻。”
可是这世道啊，从来都没有悲天悯人的成全。
一戏成谶。
这戏演完没多久，江清月便远赴重洋。梁尘飞没有理由，亦没有资格跟随而去。他只能眼看着她被前呼后拥的道别，在她身后，默默的，远远的挥一挥手。
终于还是山重水远，天各一方。
梁尘飞依旧为了生活挣扎而忙碌，他常去凯宾饭店前卖柴火，一边用板凳垫着，给人誊抄信件——总归能挣一点是一点。听到留声机里飘出的音乐，就好像仍能听见她的笑一般。
那是他一天繁重劳作中为数不多的愉悦时刻。
没有了江清月的日子，生活照旧，却不知为何，似乎黯淡了不少。
他看着发小老黑，调笑个姑娘，喝个小酒便能开心个好几日。他突然有些羡慕。
他只有每日睡前翻翻报纸，翻翻从林先生家借读的书目，那一刻似乎自己才感受到与这个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着，而非一个无知无觉的蝼蚁。
他有时也会翻看曾经少年，曾经热血时写的那些剧本。
新戏越来越变样了，曾经的文明戏早过了新鲜劲，老百姓更津津乐道那些狗血的家庭剧，什么“妻妾争风”，什么“男女私情”之类。相较之下，他曾经写的那些振聋发聩的语句，显得书生意气，显得自娱自乐，显得滑稽，显得可笑。
先生理想中的戏曲改良，以开风气，似乎也只是理想罢了。世道还是那个世道，沉睡的人依然沉睡。
他也不再写了，比起什么论道救世，手里头的三瓜两枣才是他最紧迫的需求。每日一睁眼，这租住破阁楼的租金，下锅的米粮，和乡下的老母，都将他压的喘不过气。
后来，世道更乱了。大总统去世后，时局越发动荡，带着辫子的士兵闯入平城，又被“新式”大兵打了出去，来来回回，斗来斗去，时常百姓也跟着遭殃，一会儿被逮捕，一会儿被洗劫，惶惶不可终日。
林先生已经雇不起人了，学生们也很少再聚，直到林宅都拿去变卖。街头流浪讨生活的人也越来越多。
梁尘飞愈发入不敷出，他不得不不停的换着营生，每日想着法儿找活做，恨不得一个人当三个人用，却依然只能维持活着而已，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他抬头，叹口气，只觉得同是一方天穹，怎么就越来越暗了呢。
江清月的世界却依然岁月静好，她会不时寄来信件，说着不列颠的绿草坪，大教堂，图书馆，以及那些激进的革命思潮。她依然关心着国内的时局，还是那般，忧国忧民，境明心澈。
似乎透过这字里行间，他仍能看到她那双永远坚定明亮的眼。
梁尘飞的日子实在乏善可陈，亦不想让她忧虑。他最大的努力，只是用从续命的口粮中攒下一点点钱，买一本《新青年》，寄过去。
后来老黑投了军阀，挣的比梁尘飞还多。老黑总说他尽想些没用的，什么改弦更张，什么经世救国，穷都快穷死了，还管什么正邪对错，首先摸摸肚子，想想手里的馍！现在还有什么比当大兵更好的营生么！
梁尘飞也曾挣扎过。直到母亲病倒，药铺都已不愿再赊账时，他眼睁睁看着母亲一日咳过一日，身体日渐羸弱……梁尘飞一咬牙，也跟着稀里糊涂地入了军阀。
他终于，也为了五斗米，折了腰。
曾经的他或许还会嗤之以鼻。如今的他，早被生活磨尽了风骨，他只瘪了瘪嘴，麻溜的换上了大兵的制服。
他也终于，从一个心怀家国的少年，成了一个手握屠刀的暴徒。
第一次出任务，面对老弱妇孺，他们高声呵斥，强抢掠夺。同僚抓了一个孩子，上来便是拳打脚踢，当着妇人的面，几乎打断了孩子的腿，逼得妇人嚎啕大哭，事事相告。虽是顺藤摸瓜逼出了上头要的线索，可当梁尘飞回来，回想起那个场景，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几天都吃不下东西。
一回生二回熟。残暴、鲜血、恶毒的事情见多了，似乎自己也可以越来越麻木。
只是在某个梦醒时分，他会突然惊醒。只听到一个声音在骂自己助纣为虐，为害家国，一直骂，骂到他脑袋开始嗡嗡作响，精神恍惚。
他终于开始可以不用再在药铺赊账了，母亲的咳嗽也终于好了一些。但他只觉得好像天更暗了，就算是大晴天，抬头一看，天，依然是黑的。
他愈发想念江清月了，想念曾经的少年不知愁的时光。难受的时候，他会翻出江清月给他的信，像上了毒瘾的人一般，一遍一遍的读，拼命的读，读到字字入心，倒背如流。那个女孩，那段时光，就像这暗世里唯一的干净与光亮，给予他片刻的喘息与安宁。
这是他的药。
他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没有遇到过江清月，没有曾经那些不切实际，心怀救国的可笑大梦，那自己也可以像那些同僚一般，麻木不仁。便不会有现在的这般痛苦？
但，是不是如果没有江清月，没有那一丝丝的光亮，那现在的自己会不会更觉得世道黑暗，万念俱灰？
他没有答案，不知这是毒药，还是解药。
一日，他兴高采烈的收到了新的“药”：江清月给他寄了新的信。
她依旧问他好，依旧讲着她看到的奇人异事。可讲着讲着，却话锋一转，说家里要给她议亲了。那个人，他不认识，只从信里得知，是一个世家子弟，和她同在不列颠。
梁尘飞的脑袋嗡的就炸了。
她在信里问他，字字切切。如果他愿意，她就回来。如同曾经他们戏里演的那般，叛出高门，跨越山海，来找他。
她用了曾经戏里的话：
“什么门第之见，什么父母之命，只要我们心里有彼此，又有什么可以阻拦。”
即使世事变迁，即使千难万阻，即使这个世道都在说不。”
他读完了信，整个人，全乱了。
他从不敢谈什么情爱。他以为，只要这般凝望便好，戏里的一切不过是戏，不过是奢望。
戏里，两个人跪坐在舞台上，眼里只有彼此，他握着她的手，誓要与这世界抗衡。
可是戏是戏，现实是现实，戏中的他可以直抒胸臆，可以慷慨激昂，可以毫无负担，可以不枉不顾。
他羡慕江清月能活成戏中的样子，羡慕她生来就衣食无忧，生来就有文明开化的父亲，支持她的家庭，生来便在云端。
可当江清月这么直白的问他，逼得他不得不撕破幻想，回归现实。
他看看床边换下的制服，像他这般不得不为了一日三餐舍弃一切，蝇营狗苟之辈，还凭什么去谈理想，凭什么去抗争，凭什么和她并肩，又能凭什么给她幸福……
短短三年，恍如隔世。
梁尘飞早已受尽了生活的磋磨，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那少不更事的一场大梦，早就该醒了。
或许那个世家弟子，才是更适合她的人。
梁尘飞一直呆坐到深夜，屋里一片漆黑。他窸窸窣窣起来点了油灯。就着昏暗的灯光只回了一句话：
流光为流光，清月仍清月。
他拾起江清月的信，移向油灯，白纸碰上火苗，蹭的便燃了起来。
火光刺眼，他终于没忍住颤抖起来，眼泪夺眶而出，整个人蜷缩起来。他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身体，控制不住的一直抖，一直抖，无声的呜咽并着抑制不住的泪水，流了满面……
他亲手烧了这封信，亲手烧掉了他的药，他的光。
天快亮了，一早还要出任务。他佝偻着仍旧颤抖的身子，默默换上那件大兵的制服。
窗外明月无声，像是曾经无数个夜晚那般，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流光，终于是他再也触不到的月光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