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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尤记那时春衫薄 ...

  •   车子七拐八拐开进了一处逼仄的,名为“横渠”的巷子,拐角一处两层阁楼。阁楼虽远不及曾经精致雅趣的江家公馆,巷子却干净。隔壁院子槐树下晒着太阳的老人和打闹的孩童,扑面而来的,久违的,烟火气。

      梁尘飞打开车门,拿上那只破旧的皮箱,带江清月上了阁楼。

      梁尘飞低着头,开了门,小声道:“师姐,委屈你了。”

      江清月转过头来,有些惊愕:“怎么这么说,我很喜欢啊!”

      木质的床,白色的床单,书桌,台灯,还有靠窗的小茶台。布置简单、整洁。

      书桌上有一小盆翠色的文竹,和几本最新的《新青年》,一切都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阿福站在窗台旁,本看向窗外,回头抱着胳膊道:“头儿,啧啧,你这地方可真厉害,这外边儿的巷子,跟个迷宫似的。要是哪天那些人找上门儿来,我都能有一百个逃跑方案!”

      栓子一把拍上他脑袋:“乌鸦嘴,说什么呢。我们头儿和江小姐都吉人天相,大吉大利!”

      江清月几步走到窗前,果然见巷陌纵横,歪歪曲曲,互相交错,四通八达。梁尘飞为了找她的下脚处,定是颇费了些功夫的。

      窗外天色已然有些渐晚,红霞漫天,大大小小的屋舍映着夕阳的橙灿,炊烟袅袅升起,好一幅人间烟火,岁月静好。

      梁尘飞放下箱子,又来回叮嘱了几句,眼看天色向晚,还是踏着夜色离开了。

      江清月打开那只皮箱,一些衣物,财物,信件,手稿,小木匣,还有一本,翻到发毛边的《新青年》。

      她取出那本《新青年》,一张夹在里面的手稿落了下来。她俯身拾起,上面记了一串笔记:

      现在国势危急,内地风气,还是不开。
      各处维新的志士设出多少开通风气的法子,像那开办学堂虽好,可惜教人甚少,见效太缓。
      做小说、开报馆,容易开人智慧,但是认不得字的人,还是得不着益处。
      我看惟有戏曲改良,多唱些暗对时事开通风气的新戏,无论高下三等人,看看都可以感动,便是聋子也看得见,瞎子也听得见,这不是开通风气第一方便的法门吗?

      这是梁尘飞多年前抄录的《论戏曲》,笔力疏朗凛然,仿佛从这字迹上,江清月依然能看到那时粗布衣衫,铮然傲骨的他。

      江清月尤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六年前的春风和煦,六年前的杏花簌落。

      那时候下了女校,他们一群小激进分子总是喜欢去老激进分子林先生家,论道论时局。

      那时她刚踏进林先生家的门,就看到一个瘦削的少年,穿着单薄的春衫,坐在院子的石阶上读着一本泛黄的老书。他坐的笔挺,眉目疏朗,神情专注,仿佛捧着的不是本书,而是怀着心奉神佛的敬意。

      风吹起他的碎发,吹动树梢的杏花,落下几瓣,他似乎都从未察觉。

      江清月起了玩弄的心思,拾起脚边的小石子,“嘿”的一声掷了过去。

      少年一惊,却是下意识合上并护住了书,小石子弹到了他的胳膊上。

      江清月这才看清,还以为是什么稀世绝本,原是本《天演论》。

      少年看到来人,并未因这般调皮而生气。他站起身,弯起嘴角,羞怯的点了点头,道:“你好。”

      阳光打下斑驳的树影,少年长身,立于台阶,熠熠生辉。

      后来江清月再见到他,他不是在洒扫挑水,劈柴打杂,就是仍坐在那台阶上看书。

      听林先生说,他叫梁尘飞,祖上本也是个乡绅,可惜家道中落了。碰上这改弦易张的世道,考取功名的科举旧路早已被废除,他不知要如何出人头地,便辞别家中,到平城看看。

      林先生似乎颇喜欢这小子,不仅借书给他看,讲经论道时,也让他和学生们一块儿听。

      虽然年岁相仿,但闻道有先后,他便唤各位学生们师兄,师姐。

      林先生和学生们讲着陈先生的《论戏曲》:虽是中华民国了,中华大地仍被列强虎视眈眈。启民智,育国民,强国体,迫在眉睫。而今民智不开,国人又不识字的情况下,戏曲改良,让新戏走入寻常百姓,以戏育人,或为法门。

      梁尘飞便是在那时抄录了这段笔记。江清月耍起小姐脾气,懒的抄,伸手“借”了他的,夹在书里,便一直保存到现在。这么多年,颠沛流离,也一直小心的保存着。

      彼时,上海的时事新剧遍地开花。尤其那《宋教仁遇害》,场场爆满,轰动一时,引得讨论无数。林先生深受鼓舞,他以灯作喻,念叨着“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亦拉着学生们探索文明新戏之路。

      “梁尘飞长的这样俊,不和我们入戏,可惜哩 。”江清月尤记得,她突然拽起默默在一旁听着讨论的梁尘飞,他那时的一脸惊慌。

      自光复后,男女同台合演的情况虽已有显现,但毕竟仍饱受争议。

      江清月才不管这些腐旧,在她的强力举荐下,梁尘飞也穿起了新式学堂的校服,扮起了公子哥,和他们一起在院中的舞台上,谈时论事,挥斥方遒。

      人们看的新鲜,唱戏不再吊着嗓子,也不再画着脸谱,而是穿常衣,说白话。甚至不再分男戏班,女戏班,男女学生同台而立,那可算是头一道。巷子经常被来看戏,看热闹的街坊四邻挤了个满当。

      江清月犹记得梁尘飞写的那些剧目,那些台词。犹记得,舞台上,他们演着一对命途多舛的夫妻,面对同侪的麻木不仁,握着她的手,抗争道:

      “如我青年,何以苟营?!
      奴于强权,屈于列国?!
      必要直其腰,广其膈,争一个全新的世界!”

      江清月坐在书桌前,回想起刚刚道别的梁尘飞。他虽然衣着不俗,虽然挺拔光鲜,却似乎少了许多当年的铮铮铁骨,像是被捶打过的老黄牛,眼里透着枯槁。

      不知道这些年梁尘飞经历了些什么,江清月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收起那张手稿,夹在那本破旧的《新青年》中,睡去了。

      “咚咚咚!”

      “咚咚!”

      “赶紧的,开门!”

      江清月是被一阵粗暴的敲门声惊醒的。她惊坐起来,披上外套,走到窗前,便看到一队警察堵在她家门口叫门。

      “咚咚咚!咚!”

      她的心跟着那敲门声砰砰乱跳起来。

      难道这么快就暴露了么?

      她赶紧打开皮箱,掏出手枪,想着昨天梁尘飞临走时叮嘱过,如遇紧急,阁楼有个后门,通骡子巷。

      江清月深吸一口气,冷静片刻,飞快下楼。

      又听“砰!”一声,有人一脚踹上了门,道:

      “再不开门,老子一脚踹开,听见没?!”

      踹门?

      等等。

      如果他们知道她就是江清月,该不会还叫门,只怕早就直接破门而入,或是破窗而入了。

      江清月带着万分之一的侥幸,靠门的方向,走了两步,附耳过去,听到:

      “这大清早的,我都没睡醒呢,又查户。”

      “上头说了,这刚搬进来的,刚搬走的,都得查,重点查!”

      查户?

      这,可大可小。江清月虽是凭了个假身份一路混回来的。可要是盘查的严,露了馅,那便是羊入虎口。

      正值心里七上八下时,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老黑,大清早在我家门口干啥呢?”

      江清月怦怦狂跳的心,缓了缓。

      “诶呦,梁帅啊,买早饭也不记得给我带一份儿。不够意思啊。”

      那声音更近了:“滚犊子,你啥时候给我带过。”

      江清月把手枪放进口袋。又听那声音贴着门道:“我没手掏钥匙,开门吧。”

      她轻轻打开门缝,只见梁尘飞立在门口,挡住了身后的一众警卫,手里满满的提着早饭,正笑盈盈的看向她。

      梁尘飞微微点了头便轻轻推开门。

      老黑踮起脚,透过梁尘飞的肩膀看到一张惊魂未定,怯生生的脸。“啪”一下拍到梁尘飞肩上:“你小子出息了,金屋藏娇啊。”

      一群人鱼贯而入。

      梁尘飞将早餐放在桌上,从容坐下道:“坐啊,老黑。”

      老黑看看梁尘飞,又看看江清月,嘿嘿奸笑了两声:“你小子,可以啊,你娘给你说了多少亲,你都说不行,这回终于碰上个满意的了?”

      梁尘飞的耳根红了起来,不置可否。

      老黑见状,愈发哈哈笑起来:“嘿嘿,大老爷们有啥害臊的。你都这年纪了,你娘不急,我老黑都要跟着急了!”

      老黑眼睛滴溜溜转,又瞟向江清月,往前进了一步,眯着眼道:“刚来平城吧?平城不比乡下,乱哄哄的,小姑娘家,能不出去就别出去凑热闹了。”

      江清月被看的心里发毛,她低下头顺势嗯嗯应了,点了点头。被误会,总比知道自己身份的强。

      老黑在这房间里踱了几步,环视一圈,转过身来,又道:“看姑娘不像那些寻常的乡下丫头,是哪家的姑娘啊?”

      “呃……”还未等梁尘飞出声。江清月抬起头,笑道:“我父亲本来也是个教书先生,不过比平城的差远了。”

      老黑又呵呵干笑起来:“哈哈,怪不得我们梁帅能看上,他啊,就尽看些书啊、文啊没用的。要我老黑,就要屁股大,能生养!”
      众人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梁尘飞耳根烧的通红,他默默打开刚买的早饭,将热腾腾的包子分给众人,道:“就你瞎说,吃完早饭,滚犊子!”

      老黑拿着包子,咬了一口,道:“滚你娘犊子,老子还得查户呢。”

      他咽下一口包子,继续道:“那谁不是倒了么,拔出萝卜带出泥儿,当年跟着鸡犬升天的,现在各个都在通缉令上。忙死老子了。”

      江清月心里又咯噔一下,撇过头去。

      老黑喝了口茶,顺了顺,笑向江清月:“姑娘怎么称呼啊?”

      糟了。

      江清月之前用的身份就不是什么乡下丫头,突然被这么一问,脑子一片空白。他看向梁尘飞,鬼使神差的道:“我,我叫,月流光。”

      梁尘飞愣住了,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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