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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再会已是另世间 ...

  •   那年梁尘飞生日,正是他们相识的第一年。

      冬日里,白雪安静的睡在屋顶与枝头,太阳一照,像是她睁开了眼,流光溢彩。路上的新雪软软的,踩上去吱吱作响。

      那时候,平城还没有像如今这般兵荒马乱。

      那是段暂时的,难得的太平日子。

      百花深处的巷子里,江清月与梁尘飞排了一遍新编的戏。冬日里的天,黑的越来越快,江家的司机也比从前来的早。

      梁尘飞只好目送着她离开,默默转身去换掉戏服。

      那是一套崭新的中山装,穿起来,好像那些出入新式学堂的公子哥,是他梦寐以求的样子。他小心翼翼的换下,麻利的穿上原本的粗布短衫,套了件马褂袄子就向外走。

      一出来,却见江清月立在不远的门前,她穿着狐裘镶边的雪白斗篷,夕阳低低的,给她镶了一圈温暖的光晕,像只冬日里的小白狐,干净又可人,漂亮又易碎。

      梁尘飞站在那里,停下来,静静的看着。一如从前很多个时刻,他在她看不到的角落,什么也不说,远远的望着。

      忽然,江清月转过身来,弯起好看的眉眼,大声笑道:“生日快乐!”

      他,愣住了。

      他不知所措。这么多年了,除了母亲记起来时给他煮一碗长寿面,记不起来时也就囫囵过去了。没人给他庆生,他甚至自己都快忘了,今天是他的生日。

      更让他不知所措的,是江清月手里递过来的礼物。她几乎是一路雀跃着跑过来,开心道:“我看你穿的这么单,大冬天的,都不戴个围脖,就买了这个。”

      她甚至没等梁尘飞拆盒子,就自己打开,套到他冰凉的脖颈上,忽闪着大眼睛,期待地问道:“好看吗?哥哥说,上海现在最时兴这样的。”

      那是一条黑色的呢子围巾,材质细腻厚实,质地柔软,在平城的洋货店里都是没有见过的。

      梁尘飞下意识退了一步,立马摘下,忙道:“师姐,不用不用。”

      江清月笑容凝在了脸上,有些诧异,她连连问道:“为什么?不好看吗?你不喜欢吗?”

      他只觉得那一条时髦贵重的围巾,套在他破旧的衣衫上,说不出的违和。而好像只有套上那身戏服,凭着戏里的身份,他才能与她并肩而立。

      他虽然在无数个夜里辗转,而换上了自己这身皮,这围脖,这眼前的人,都不是他该肖想的。

      他讪讪道:“太贵重了,我围就糟蹋了。”

      这次换江清月愣了,随即眉头一皱,急声道:“糟蹋了?!你怎么会这样想?!”

      “难道就活该给那些前清纨绔用?活该给那些洋人用?!我们应当给他们好的,贬损自己?难道你还认同孔教的尊卑有别?”

      江清月望着他,厉声问道:“先生说:‘何为国民’?”

      梁尘飞张口即答:“天使吾为民而吾能尽其为民者也”。

      江清月再问:“何为奴隶?”

      他道:“天使吾为民而卒不成其为民者也。”

      江清月道:“奴隶服从尊卑……”

      “而国民倡言平等”,梁尘飞马上就接上了下一句。

      “你既深知天赋人权,自由平等,怎么还会如此作想!”她越说越气,撇过头,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她叹了口气,突然问道:“尘飞,你说,维新变法不过百日;如今皇帝退位了,三年不到又出了新法,他们都说总统要称帝。难道,难道我们还是逃不过孔教帝制的老路?我们写的这些戏,会不会,是不是,就像那些顽固派说的,根本就是,自娱自乐?”

      梁尘飞没有答案,他只能坐下,陪在她身旁,把摘下的围脖再戴上,静静的,没有说话。

      列强当道,山河破碎,救国存亡之道在革命与复辟之间反复轮转。刚出的新法让每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变得异常敏感,包括那时的江清月。

      梁尘飞回过头,轻轻摘下围巾,小心翼翼折好。再偏头,看向此时的江清月,她已没有了当年凌厉的神色,却依然怔怔的望向车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嘶!”

      忽然猛的刹车,抬头只见两个士兵,敲着车窗,恶狠狠的吼道:“你们几个,去哪儿的?!”

      那是几个低阶的士兵,梁尘飞并不认识,更担心江清月的行踪已经暴露。他下意识侧过身,挡住江清月,给栓子递了个眼色。

      栓子推开车门,“嘭”的一声关上,拿起十足的气势,高声问道:“怎么了?!”

      “呦,栓爷啊”两个士兵见状,声音立刻和缓了七分,谄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看到是栓爷。”

      栓子面色稍霁,问道:“这是?”

      两士兵忙摆摆手,搓着手,低声道:“没啥没啥,这不是手头有点紧么……”

      栓子立刻意会:“唷,打秋风打你爷爷头上来了!”余光却看向梁尘飞。梁尘飞微微点了点头。

      栓子从兜里掏出两枚银元,抛了过去:“拿去吧。”

      阿福眼珠一转,脑袋探出车窗:“栓子,干啥呢,你要再慢点,好看的姐儿,可都挑没了。”

      栓子当下会意,讳莫如深道:“拿了钱就赶紧滚!今天别说见着我们,嗯?”

      俩士兵也算有眼色,即下猥笑道:“明白明白,栓爷放心。”

      栓子刚回到车里,便听到那士兵啐了一口:“他娘的,拽什么拽。算他撞大运,姓梁的高升,现在车都开上了。”

      另一人掂了掂手上的银元大洋:“嗐,这世道,别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天一个样,指不准明儿就给咱俩提鞋了。”

      “就是,你看那江家,这转眼不就倒了么。里边儿那丫鬟,当年正眼儿都不带瞧咱,现在,和窑子里的姐儿差不大离咯,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梁尘飞急看向身旁的江清月,她依然神色落寞,却闭上了眼,原本只是搭着左手的右手,紧紧的捏住了她自己的手腕。

      梁尘飞想帮她捂起耳朵,他想握住她的手。可他的手刚伸出去,便又收了回来。

      他有什么立场呢?

      梁尘飞只得一脚踹了栓子的后座,急道:“快开啊,磨叽啥呢!”

      车子一脚油门飞蹿了出去。

      一路行驶,经过凯斯饭店时,梁尘飞拍了拍栓子,道:“等等”。

      他下车去,回来时,手上多了四支冰淇淋,对江清月道:“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吃这个。”一面递了一个给她。

      江清月抿了一口,那熟悉的味道蔓延味蕾,所有的记忆画面倏然鲜活起来。

      凯宾饭店里西洋打扮的服务生,留声机放着时新的提琴声,咖啡和甜甜的冰淇淋,仿佛慵懒阳光下扬落的灰尘都随手可触。

      她和小伙伴去凯宾饭店讨论学业,讨论戏作。她常请梁尘飞吃奶油冰淇淋。

      记得他第一次尝试时还被呛到了,惹的她哈哈大笑,梁尘飞那拘谨又新奇的样子,异常可爱有趣。

      她记得哥哥每每惹恼了她,总会买这冰淇淋来认错:“好妹妹,吃点甜的就别生气啦。你最爱的凯宾饭店的冰淇淋,哥哥可是亲自去买的。”

      不列颠也有冰淇淋,更多的冰淇淋,可她总是时不时想起凯宾饭店做的。外面的也好吃,但总少了一种叫平城的味道。

      这儿的奶油冰淇淋还是那个味道,还是那样甜,那样香。可不知为什么,江清月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眼泪一面掉,一面吃;一面吃,一面掉。

      从前,梁尘飞手足无措,吃个冰淇淋都会被呛到。在她难过时,连一支冰淇淋都买不起。

      如今,他开的起车,买的起冰淇淋,却救不了江家。依然——手足无措。

      他默默的递去手帕,坐在江清月身边。小小的两个人,都在乱世中漂泊,都无可奈何。虽不曾依偎,还能并肩坐着,手中至少还有这一支香甜的冰淇淋。

      江清月抹去泪花,脸上的哀容似乎淡了一些。终于开口,轻声问道:“会路过江家吗?我想看看。”

      “可是……”栓子放下手中难得吃到的冰淇淋,欲言又止,梁尘飞回道:“走吧。”

      江清月明白他们的顾虑,她能回来,已经是九死一生,若是被人发现,后患无穷。她道:“车不用停,就一路开过去,我只看一眼。”

      车子开的慢了,江清月拉开车帘,巷子里冷冷清清。曾经门庭若市,曾经车水马龙,如今早已是门可罗雀,疏可走马。她不是不知道什么叫趋炎附势,什么叫世态炎凉,可当亲眼看到的那一刻,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车更近了,远远的可以看到紧闭的大门,似是还新上的漆,已被贴上封条。门口的石狮早已不知所踪,院墙上贴满了通缉令。院里的那株玉兰横斜出院墙,光秃秃的毫无生气,又像是胡乱挣扎的手,在呼喊救命。

      江清月不顾性命之忧拼死回来,不敢说力挽狂澜,只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可玉兰还在,江家人又飘零在哪里呢?

      她看着那枝丫,想起五年前,父亲送她走时,院子里的玉兰开的正好,白玉芬芳,亭亭而立。她回头望着这株玉兰,想着留洋,师夷长技,回来肚子里的洋墨水,都能化作报效国家的满腹经纶。像这株玉兰,仰着头,向着光,不摧折。

      可如今,玉兰已枯,镜花水月。

      她只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拉上车帘。车子穿巷而去,就像时代碾过,从未因谁,驻足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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