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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一灯终至万灯明 ...

  •   那场大雨一连下了好几日,好像要把大旱欠下的雨露都一并补上似的,浸透所有干枯,洗去一切污秽。

      梁尘飞看着门外的细雨,又想起了那个如血的雷雨夜。回想细数,一晃三年过去了。

      这也是梁尘飞来上海的第三年。

      上海思想开放,西学、民主、苏维埃,各类主义层出不穷;思潮、运动、各类新剧遍地开花。他也撰文,也疾呼,也参加罢工运动。

      可他仍然想念平城,想念凯斯饭店的冰淇淋,想念江家公馆的玉兰树,想念横渠巷。

      想念,关于江清月的一切。

      他仍保留了每月都来书局的习惯。他翻了翻附近的书架,最新的《新青年》仍停留在了前几个月的那卷。

      “老板,《新青年》还是没有新的吗?”

      “一歇歇出来,一歇歇勿出来,谁晓得是不是真的停刊了呀。”老板回答着。

      梁尘飞心里蓦然有些失落,陪伴了他和江清月十年的一册册,一本本,如今可能也要告别了。

      老板可没有梁尘飞的伤春悲秋,又忙着招呼新进来的客人:“诶哟,要淘点啥书啦?”

      年轻的女客人直指着老板背后书架上的一把扇子问道:“老板,侬那扇子卖不啦?”

      “伐好意思啊,真的不卖呀,这扇子我老婆喜欢的不得了,就摆在这里撑撑场面呀。”老板笑着摆摆手,满是得意。

      不一会儿又有几人进来,也是不问书,就问扇子。

      这下雨天儿,还买扇子?还跑到书局来买?一把扇子还能撑场面了?

      梁尘飞从来不是个爱多事的人,可一连几番,也没忍住多看了那把扇子几眼。

      那是一把白色的鸵鸟毛羽扇,毛流细密,如流苏般垂下,时兴又精致。

      和他们的新剧《少奶奶的扇子》里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

      不管谁来问,老板都是拒绝,一面说着不好意思,一面不自禁得意地笑。

      又来一个女客人,向老板央求着:“老板呀,贵一点就贵一点好了呀,侬就卖我嘛。”

      陪同的男伴似乎看不下去了,开口问道:“哎哟,不就一把扇子嘛,搞啥非要那把啦?去扇行呀,我带侬随便挑好啦!”

      女客人小腰一叉:“侬不懂的!扇行?侬当我没去过啊?我刚去过呀!羽毛扇子全卖光了好吧!上次聚会,林太太、方太太她们,人手一把扇子,就这么在我面前扇呀扇……不行!我也一定要弄一把!”

      老板再三拒绝,女客人才一步三回头地从书局离开了。

      梁尘飞从架上取了一本《中国青年》,便准备去结账。老板看到梁尘飞,笑道:“要是书也像扇子一样嘎好卖,我就开心煞了哟。”

      梁尘飞没说话,抬头又看了看架上的扇子,有些疑惑。

      梁尘飞是书局的熟客,老板也喜欢多聊几句:“侬还不晓得吧?自从那个啥个扇子戏演完以后,天天有人来问我这把扇子。”

      梁尘飞掏出银元,漫不经心回问:“是《少奶奶的扇子》?”

      老板有些兴奋:“对对对!就是搿个戏!侬还没去看过啊?快点去看看呀,现在火得不得了。”

      梁尘飞笑笑,拿着刚买的《中国青年》离开了。

      之前没有注意过,虽是绵绵细雨的天,仍不时见打着伞擦肩而过的女郎,手里晃着一把羽扇,摇曳生姿。

      他不禁想,要是江清月在,手里摇着羽扇的样子会是多么可爱。

      回到公寓,他总要去信箱取信。信已经越来越多,几乎每天他都得查看一番。

      梁尘飞捧着书和一摞信,正要上楼,迎面对上了将嘴角的笑扯得夸张的房东,一路追着梁尘飞的脚步:“我跟侬讲呀,大作家,这个月电费又上去嘞!下个月房租嘛……我稍微要涨一点点噢,侬心里有数哈。”

      房东似乎拿捏住了梁尘飞怎么都不会搬走,又不知打哪儿听说他是个能挣钱的大作家,三天两头的便要涨房租。

      梁尘飞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径直上楼去了。

      天色渐暗,暮色四合。

      梁尘飞摊开手里的信。老黑的,编辑的,共水先生的,很多读者的,依然没有江清月的。

      老黑的信皱巴巴的,还沾了些油渍:

      嘿,平城这日子一天一个样儿,眼瞅着这架势,怕是又要打仗了。前两年吃瘪的东北军,这两年又厉害起来了,搞的我们天天操练,天天抓壮丁。还和警察厅、卫戍司令部那两帮人争,钱没几个,事儿多的没完没了。要是真打起来,小命没准儿都丢了。嗐,混口饭可真难,说多了都是泪。

      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衙门里混不了了,去了上海倒是有了新门路。没成想,比咱们过去强多了。

      月小姐的事,我留心着呢,但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啥消息。有信儿了肯定和你说。

      就这样,哥们儿保重。

      梁尘飞笑笑,又打开《沪民新报》编辑的信,说业内另一个编辑很喜欢他的文风,希望能邀请他去当主编。

      难得收到共水先生的信,梁尘飞细细读起来:

      尘染兄,自《少奶奶的扇子》在沪幸得成功,全国多家学校相邀改编巡演。此几日在外研讨,颇为受教。爱美的戏剧,以热爱,以业余之投入,现下虽得成功,或不足长计。吾是以思考,或可将戏剧与学校学习结合,区别于旧时戏班体系,借鉴西方专业建制,以更高专业、知识、眼界见长……

      梁尘飞若有所思,将戏剧与学校教育结合,或许是条更长远更有效的路子。等共水先生先生回来了,可以好好聊聊。

      他又翻开一大摞读者来信。年轻的读者们抒发着他们的感受和昂扬的情绪。

      他们说:“先生的文字让我感受到了力量。”

      他们说:“先生对时局的分析令人醍醐灌顶。”

      他们说:“读君一席话,激荡在怀,心念坚定,尤甚从前。”

      ……

      梁尘飞一封一封地读完,也有些动容。一抬头,正好一轮月亮从天边探出头来。

      他喃喃道:“清月,你都听到了吧?文章终于也被很多人看到了。尘染的文章都上了《沪民新报》头版,读者觉得受用,我也觉得欣慰。

      还有爱美剧,比之前我们在平城时候还要成功,我们戏剧协社新排的《少奶奶的扇子》,夸张点说,全国轰动。

      十年前,我们读陈先生的《论戏曲》,满腔热血地相信以戏启民智,育国民。这么多年磕磕绊绊,这些似乎成了一个理想主义的笑话。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有这么一天,我看到了,见证了——戏曲改良的大梦,不再是空谈。

      我今天去书局,一把扇子甚至比书还卖得好。”

      梁尘飞看着慢慢升起的月亮,眼眶有些湿润:

      “清月,我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梁尘飞了,也不再做被黑暗吞噬的噩梦了。
      我们的剧火了,挣了很多银元;好几家报社都喜欢我的文章,也挣了些稿费,邀请我去当主编。
      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真的可以这样,站着把钱挣了。”

      窗外的月亮不语,弯弯的,像是她的笑。

      三年前的那个雨夜,本是一场他们的死亡。他死里逃生,被迫放弃从前的一切,背井离乡,重新开始。

      未曾料想死而后生,如获新生。

      江清月和许多的先辈,用命蹚出的前路,给黑暗中的后继者们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顺着这道口子,默默扎根。时代如同那命运的齿轮,不断旋转、向前,从此岸到彼岸,从这个时代过渡到下一个时代。在不确定中,在不期而遇中,与新的春天撞了个满怀。从此,蓬勃生长。

      如今,他似乎活成了江清月的样子,或许,其实,这就是他自己本来的样子。

      如果没有江清月,没有那场剧变,梁尘飞觉得自己大概率仍过着和老黑差不多的生活,仍日复一日地在磋磨中沉沦。

      月光透进窗户,轻轻地洒在他的身上,梁尘飞倏地鼻子一酸:

      “清月,我好想你……好想你。”

      “哐哐哐”,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打乱了梁尘飞的思绪。

      打开门,是栓子和秀儿。

      这些年过去,秀儿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从前怯生生的眼也生出了几分从容坚韧。栓子背上还背了一个大胖小子。

      栓子一进门,放下孩子便急道:“哥,赶紧收拾收拾快跑吧。”

      梁尘飞一脸懵:“怎么了?”

      自那夜之后,栓子也跟着一并离开了衙门,带着秀儿一起来了上海。在码头支了个面摊,说是码头人来人往,生意好做,也方便帮梁尘飞打探消息。

      不知今日又带了什么消息来。

      栓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还喘着粗气:“嘉定那边打起来了,火炮冲天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打过来。快收拾收拾跑吧!”

      看梁尘飞不为所动,栓子急忙又道:“真的,哥!码头那边现在都是人,好多从嘉定逃过来的,哭爹喊娘的,身上都是烧伤。说房子全被烧了,火炮到处乱飞。”

      怎么又打仗了?

      梁尘飞叹息着,但依然未动:“可是……”

      栓子急道:“哥!你又没上通缉令,去哪儿不行啊。”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等月小姐,可是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消息,衙门的口风,不一直都是中了毒,就,就在医院……没了么。”

      栓子说“没了么”的时候,说的很小声,生怕刺激到梁尘飞。但还是被一旁的秀儿瞪了一眼。

      所有人都知道,江清月在那个雨夜中了毒,死在了医院。

      江家的事,本在江老爷出国后,就不再是件要紧的案子。只不过三鳖立功心切,什么肉都要咬上一口。新接手的人觉得是个烫手山芋,也不曾拿着去邀功,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盖棺定论了。

      只有梁尘飞不信。

      “可是老黑和我说,他想尽办法了,都没有见过清月最后的样子。这不蹊跷么?”梁尘飞固执道。

      栓子有些无奈:“这第二天就结案了,咱们之前办案,也不是什么死囚都能见个遍啊。”

      梁尘飞仍坚持:“可是杰弗瑞不也一直都没有再回来么?”

      栓子摇摇头:“使馆都说了,他去其他国家了。那……”

      “栓子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秀儿上前,一把扯了一下栓子,抢话道。

      栓子觉得,梁尘飞就是魔怔了。这么多年,都不愿接受现实。

      梁尘飞去柜子里摸出一小袋银元,递给栓子:“你们快走吧,我再等等。路上别苦了孩子。”

      三年前,他醒过来时,在杰弗瑞家,伤口已经被处理好,但家里空无一人。只有桌上一张小小的纸条,写着上海这间公寓的地址。

      梁尘飞满心以为这是杰弗瑞给他的碰头点,急忙赶了过来。而几天,几个月,三年过去了,仍是没有江清月的半点消息。

      可这是他和江清月之间仅剩的,唯一的联系了。人海茫茫,如果连这一点点微弱的联系都断了,梁尘飞真不知道又该去哪里寻她。

      就算守着这间公寓,不过是守着梁尘飞的一个念头。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搬走的。

      “我们有钱,真不用。”栓子递回银元。

      推拒之间,梁尘飞似乎又听到一阵敲门声。声音不大,但一直持续。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栓子有些纳闷,“这么晚了”,他警觉地看向门口,闷声问:“谁呀?”

      “请问,尘染先生在家吗?”听得出来,是女声,声音压得很低。

      栓子眉头一皱,正准备过去。梁尘飞先一步,略过栓子,偏头踱步过去了。

      房门缓缓开了,先是看到了一份被雨水打湿的上个月的《沪民新报》,拿报纸的手里还拎着一个皮箱,鞋面上是风尘仆仆的灰尘和泥点。另一只手的臂弯里挂着一件这个季节穿不到的风衣。一身黑色的西式洋裙,沾着雨水的礼帽下的鬓角湿润地贴在脸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来人像是刚赶来,胸膛起伏着,呼吸还有些急促。

      门打开来,礼帽下一张白皙的小脸抬了起来,那双亮得灼人的眼,定定地看向他,唤着:

      “尘飞。”

      梁尘飞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却是眼泪先一步打湿了满眼。

      他伸出手,一把将眼前的人捞进怀里,将她融入骨血,无可分离。

      梁尘飞和江清月一起离开了上海,在纷飞的战火中辗转流离,从未觉得紧握的手那么有力,从未觉得两颗心贴在一起那样温暖。

      他们仍在抗争,写文章,写戏剧。

      直到第二年年底,平城的战火终于熄灭,曾经通缉江家的直系终于败北。江家的通缉令也彻底成了一纸空文。

      梁尘飞和江清月才又重新踏回这片土地。

      那时,非心先生正在筹建艺术学校,还专门设了戏剧系。

      作为历经文明戏、爱美剧的戏剧先贤,经历过失败亦创造过成功,梁尘飞和江清月成了首批受邀的学校老师。

      戏剧,不再是旧时伶人戏班,不再是启蒙运动里的空泛呐喊,不再是学生们一时兴起的小打小闹,不再是志士们仅靠热爱苦苦挣扎的天边理想。

      它在现代教育里有了自己的名字,站上了时代的舞台,一代一代地传承。

      江清月也再也不用困在小小的阁楼里,她和梁尘飞经常带着学生们,在学校,在舞台,在广场,在公园,写戏,排戏;感受着自己的脉搏与这个时代的共振,自由地流淌,热烈地抒发。

      那天元宵,系里给学生们做了一次小公演。用的还是江清月当年写的那部剧,只是结尾,那对携手抗争的青年,不再需要引颈就戮,血溅山河。他们握着手,大步向前,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光亮铺满前路。

      学生们在舞台上高喊着:

      “黑暗又如何,绝望又如何?
      “总比闭眼在梦里等死的强!
      “不争何以变?!
      不变何以新!”

      舞台背后,一盏盏天灯升空,倏然间挤满了整片天空,红扑扑的,全是人们的希望。

      台上,学生们已经在谢幕,台下掌声雷动,欢呼阵阵。一如那年江清月泪洒舞台时的情景。

      江清月望着学生们雀跃的样子,又穿过台幕,望向满天的天灯,轻轻牵起了梁尘飞的手,两枚小小的戒指缠绕在一起:

      “尘飞,我又想起当年,林先生提到的那句话了。”

      梁尘飞低头笑问:“哪句?”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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