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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恶贼难做差难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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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咯吱一声开了。
“回来啦。”江清月已经习惯了梁尘飞的早出晚归,仍继续沉浸在她创作的世界中。
可这一次,梁尘飞没有立马上楼来看她,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缓慢而虚浮。
江清月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搁了笔下楼去。
走到一半,便看见梁尘飞佝着身体扶着头,头上的纱布绷带还带着令人触目的血迹。
“尘飞!怎么弄成了这样!”江清月几乎是跑着下来的,手轻轻抚上了那纱布:“疼不疼啊……”
梁尘飞推说是出任务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可是说话间,血又溢了出来。
梁尘飞脸色煞白,嘴也苍白,仍旧抚了抚江清月的脸,咧开嘴笑道:“没事,就是刚刚跑回来的,可能又扯开了伤口。”
江清月搀着他坐下,自己跑去翻箱倒柜,却也没有找到纱布和酒精。也是,在这,这些都是些紧俏的物资。
这大半夜的,医馆也关了。无法,她只好翻出一件干净的薄衫,那是一件月白暗花绢罗的衫子,既有韧性又透气,和纱布很像。是她从前常穿的衫子,只是这柜子里如今也不剩几件了。
江清月没有犹豫,一剪刀下去,顺着剪成几条。
她拿着布条过来,轻轻地压上去。梁尘飞一声不吭地稳坐如钟。倒是仿佛伤的是江清月,她一边轻轻地吹着伤口,又在布条每碰到伤口就自己倒抽一口凉气:“呼……呼……嘶;呼……呼……呼……嘶……”
又凉又甜的气息吹得梁尘飞痒痒的,消掉了那些痛意,吹得他心里暖暖的。
江清月小心翼翼地将那伤口再包紧,一圈压一圈,直到不再有血溢出来。
梁尘飞微微抬起头,屋里的橙黄的灯将江清月映出一圈温暖的轮廓。她的眼睛依旧那么亮,映得瞳孔中梁尘飞的样子都有了光彩。
梁尘飞被罩在她投下的阴影里,抬起头,笑着问道:“我的流光什么时候会的这些?”
“以前在不列颠的时候,学校教的。”她轻轻地打了个结:“那时候不也是打仗嘛,就怕德意志打过来,学校就各种都瞎培训了些。明天我去看看哪里有纱布和酒精卖。”
是哦,梁尘飞都快忘了,那时正值欧战,幸好战火没烧到不列颠,幸好她的流光没有遭遇身在他乡,战火纷飞。
这一夜,江清月一直陪在梁尘飞身边。她身上那干净又香甜的气息,似乎总与这世界的黑暗污浊不同。梁尘飞嗅着这样的气息,终于安然入眠。
他从未睡得这样安稳,他梦见了蓝天,梦见了阳光,阳光下江清月笑得灿烂,后面蹦蹦跳跳的跟着他们的孩子。没有战争了,更没有饥荒。邻居街坊和睦地互道早安。没有主,没有仆,没有谁比谁高人一等。
白发苍苍的老爷子就在槐树底下晒着太阳,一只狗在老爷子脚下跳来跳去,开心地转着圈。那只狗转过头,正是那日梁尘飞在医院窗外见到的那只。它不再瘦骨嶙峋了,也不再去扒垃圾堆。老爷子似乎将它照顾得很好,毛色干净而亮泽。它热情地摇着尾巴,跑过去舔孩子的手。孩子被舔得哈哈大笑起来。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碎了梁尘飞的美梦。
江清月揉揉眼,轻轻拍拍正要起身的梁尘飞,让他继续躺着。江清月有些警觉地拉开窗帘,月正中天,看到楼下的人是阿福,才松了口气下了楼。
“头儿!出事了!快走吧!”一开门,阿福便急切道:“百姓闹起来了,快走吧!”
“你们衙门怎么回事啊!这大半夜的,尘飞他头都还伤着呢!觉也不让睡,伤也不让养,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啊!”江清月气急,嘴上也没有饶人。
可是一转头,竟看到梁尘飞穿戴整齐,一边系着腰带,一边下了楼。他顺手带上帽子,遮住头上的绷带,对江清月笑笑,便要出门。
江清月一把拽住他,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慢点”,指了指自己的头。
梁尘飞点点头,又凑上去吻了江清月的额头,转身走了。
他不得不走,且不论胡三金那边的压力,既然阿福大半夜来敲门,那必是不能耽误的事,这么多弟兄等着呢,他怎么也做不到自顾自地高枕无忧。
阿福被江清月刚刚那么一数落,也自觉惭愧。他悻悻地跟在梁尘飞身后,问道:“头儿,你头上的伤要紧吗?”
梁尘飞摆摆手:“别说没用的了,赶紧说说怎么回事吧。”
“嗐!这事儿弄的。”阿福翻了个眼:“今天不是散了任务让大伙搞钱招兵么。胡首长又在下值之前在衙门大门口贴了张榜单,把各个队都列进去了。说今后要天天都更新大家的成果,按末等往下排,从明天一早就开始。”
阿福“嘭”地跺了个脚:“就在大门口,那路过的阿猫阿狗都能看得见,还按末等往下排。只要有一天落下了,那脸往哪儿搁!”
梁尘飞垂下眼,这便是胡三金所谓的“解决问题”。为了立功,他的眼里除了上头没有任何人;为了立功,他的心也太急了……
梁尘飞:“那今夜是怎么回事?”
阿福又赶紧三步并两步追上梁尘飞:“张队他也刚来,压力也大,可能也怕脸上挂不住吧,让他们队连夜就去弄钱。他们搞了一堆名目,去百姓那搞钱。结果卫戍司令那边其实刚走。咱也不知道这情况啊,百姓那边就闹起来了。”
这便是当时梁尘飞担心的。但他无力阻止……还是发生了。
本来一开始被搜刮的只是几家百姓,刚也遭了殃的街坊邻居义愤填膺,更多群情激奋的群众加入了进来,一晚上便排满了浩浩荡荡一条街。
衙里几个队的人都到了,封锁着街口,以免更多人加入进来。
“还让不让人活了!”
“一波一波的,都来抢钱!”
“都来要我们的命!”
“凭什么说我们破坏纲纪!”
“凭什么!”
“你们才是贼,统统都是恶贼!”
“恶贼!”
……
百姓们拿着扁担、锄头和一些毫无杀伤力的家用物什,“还钱”和“恶贼”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那声音震的梁尘飞的头又有些突突地疼了起来。
他攀到一个小台阶,高声道:“大家听我说!你们快回去。在这里越闹事,越做实了破坏纲纪啊!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下面似乎安静了片刻。
百姓中一人高声道:“那你能还我们钱么?!”
梁尘飞看向张队,他面露难色,摇了摇头。
如果可以,他很想说“能”。但他们这种小喽啰,又能有什么办法……上面让开枪,他们只能开枪,上面让闭嘴,他们也一个字都不能说。
别说他们,步军统领衙门更管不到卫戍司令。百姓不会理会这些,只会觉得他们蛇鼠一窝,“统统都是恶贼”。
而可以说“能”或“不能”,真正有决定权的胡三金们又一次躲在了高台上,不出声,不露面。就等着最后局势一定,舌灿莲花,该推责的推责,该捞功的捞功。
一颗烂菜“嘭”地砸到了梁尘飞身上。
“听他在这废什么话!他们拿我们的,吃我们的,还少么!和他们干!!!”一人高呼道。
人群骚动起来,如潮水般冲破了弟兄们拦住的防线,有人攀上来挥手就要抢梁尘飞手里的枪。
梁尘飞的头又一阵撕裂地疼,紧接着一阵眩晕,他只能踹开那人,急忙抬起手,混乱之中:
“嘭!”
枪走火了,或是他在眩晕中无意开了枪。他不知道。
他只看到枪正好对着乌泱泱的人群,好像有人倒下了。
他整个人轻飘飘地往下掉,意识迷离间,他仿佛看到阿福和栓子正跑向他。
他仿佛看到江清月震惊的瞳孔。
他不知道有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快送医馆,把打伤的百姓送医馆,别出人命。”
昏迷间,百姓“恶贼”的呼喊声仍在耳边,向他一股脑涌来,汇成了他噩梦里的黑暗。那黑暗如巨蟒一般,一圈一圈紧紧地缠上了他,张开血盆大口,要吞了他。周围围满了百姓的影子,他们在一旁拍手称快,骂他罪有应得。
“嗬”,他吸了一大口气,醒了过来。
又是医院。
栓子在喊他。梁尘飞睁开眼,只看见栓子满脸挂彩,身上还带着混了尘土的血腥味,该是刚从外面回来。
栓子见梁尘飞睁眼,松了口气:“头儿,你可算醒了,我回来医生说你还没醒,可把我吓死了!”
梁尘飞张了张嘴,栓子便立马道:“头儿,没事,那个人只是打中了腿,医生处理过了,没出人命哈。”
梁尘飞点了点头,又要张嘴,栓子叫了护士,转头接着道:“ 您就别担心了,从夜里闹到白天,抓了几个挑头的,算是压下去了。”
又是镇压。梁尘飞心里纠了一下,如此这般,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白日将斜,昨日那只狗又跑到窗外的垃圾堆上,它仍在扒着,但似乎已经没有太多力气的样子。可能对垃圾里是否有食物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或许别的地方,它也没找到什么吃的。它没精打采地扒了一阵,抬起头撞见梁尘飞看过来的目光,耷拉下来的眼里都是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