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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心里的灯仍亮着 ...

  •   今日有上面的长官问话,梁尘飞忍着头痛,天未亮便赶去了衙门。

      上面的人还未到,胡三金低着眉目,吸了一口烟:“上面八成是来看新兵的。要是上面不满意,也得透露透露我们的不容易”,他吐出烟雾,又将烟灰抖到桌上的烟碟中:“这经费也没多少了不是。”

      梁尘飞点头称是。

      胡三金踱步到窗前,眼睛斜斜地盯着窗外的动静。远远地看到那长官身影,麻溜地下楼,出了衙门迎了过去。

      那人穿着笔挺的外套,锃亮的皮靴,胡须修剪得整齐。清末时,太后爱翡翠,达官贵人们也时常效仿。一身洋式装扮,惹人注目的金扳指上亦镶着一颗巨大的翡翠,不土不洋。

      他掏出一个象牙烟斗,幽幽地吸了一口:“走吧。”

      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楼,进了办公室,长官瞟了一眼墙壁,看到那曾经挂着大口号的地方,如今只剩光秃秃的几颗钉子:“哟,那字儿呢?”

      胡三金讪笑着:“这不得等钧座来提么。”

      长官抿了一口茶:“哟,哪轮得到我。”

      胡三金低眉顺眼道:“这不就快了么。”

      那长官瞟了一眼胡三金,没接话。话锋一转:“这茶不错。”

      “就是去年孝敬您的龙井,西湖春雨下来的头一茬,这都是过去进贡给宫里的。今年的已经在做了,等好了立马给您送去。”胡三金赶紧道,虽装作喝茶,眼神却是斜斜地盯着长官的一颦一笑。

      “好茶。”长官不冷不淡。他抬头看到书架的瓷瓶下躲着一个小小的金瓶,笑道:“你这瓶瓶罐罐里还混了这么个精致的小玩意儿呢。”

      胡三金放下杯盖,那长官的眼神仍直指着那个本来都藏在后面的小金瓶。胡三金骑虎难下,讪笑着,从瓷瓶后取出小金瓶,用衣角擦了上面的灰,小小的瓶子立马熠熠生辉,上面镶着的宝石也跟着闪耀起来。

      他手指摩挲了片刻,心一横,将瓶子双手奉给长官:“能得钧座夸这小东西,是它的福气。下次我们要得了更好的,一定给您送去。”

      那人还装模作样地推拒了一番,手却是早已握住了小瓶。

      茶也喝了,瓶也收了,又是一番吹捧称赞,溜须拍马,这才要去看看新兵的情况。

      新兵列队,洪声齐道:“长官好!”

      长官笑笑回应。转过头来,他还未开口,胡三金赶忙屈着身迎了上去。本来胡三金身量原比那长官高出不少,硬生生弯得能让长官俯视着说话。

      长官舒服地垂首道:“北边那现在兵也挺多,南边玉帅那边,地盘和军队也是越扩越大。你们这点兵……啧。”

      他没有点明,可不论梁尘飞和胡三金都听懂了他的不满意之处。

      胡三金半弯着腰,颇为认真地点点头,斜着眼瞟了一眼梁尘飞。

      梁尘飞立马会意,开口道:“长官说的对,可我们的经费……确实是有些难啊。”

      长官的脸拉了下来,没接话。

      胡三金眼睛一闪,忽的喊道:“对!这点兵怎么够!经费有困难怎么不和我说呢!我一直和你们强调,有困难要多多告知于我,我来解决啊!我的存在不就是为了给大家解决问题的么!”

      梁尘飞没出声,心里翻了个大白眼。果然,坏人都让他来做。而那滑不溜手的胡三金,口风变的比谁都快,谁都没有他伟大光明。

      胡三金又转过脸来对着长官,谄笑着眼睛都快眯得看不见了:“钧座说的对,还是您深谋远虑,看得清大局!我们这些土包子,在这小衙门里,想得还是太窄了!”

      胡三金装模作样地掏出一个小本子,腰都快弯成对折了,在小本子上一边记一边说着:“您说的太对了,今日真是学习到了,眼界都打开了。您得多来,我们得多学多记才能跟得上啊!”

      长官的面色稍霁,像是漫不经心地道:“经费么,你们拿枪的,还不知道怎么弄钱么?”他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扳指:“那茶,那小瓶儿,难不成是你自家的?”

      梁尘飞听的心里咯噔一下,这还不如明说:你们去抢,拿着枪去抢啊,去老百姓家里抢啊。这人何曾想过一刻,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又将是多少家庭的无妄之灾啊。

      穷兵黩武,烧杀淫掠,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镇压与流血。从上至下皆是如此……

      他抬起头,灰蒙蒙的天像是一张大网,越压越低,勒住试图挣扎的人,逼得人跪伏求生,动弹不得。

      梁尘飞看着那无动于衷,一心只有自己的功名利禄,“虔诚地”记着长官话,奴颜婢膝几乎要跪下的胡三金。想到多年来爱国志士们批判的国民之奴隶性。

      若是当权之人,亦是如此,毫无脊梁,只揣着自己的福祸厉害,只知攀权附贵,枉顾国民,枉顾国家,不以作恶为恶,层层往下,亡国之祸矣……[1]

      梁尘飞心里一阵悲凉,他看着这两人,胃里又一阵绞痛。他没忍住,开口道:“可是……那百姓……”

      梁尘飞还没说完,长官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胡三金立马一步跨到两人中间,高声道:“钧座说的太对了!!!又帮我们这些没见识的打开思路了!拿枪的,弄钱还不容易么!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再过一个月,您再来验收,我胡三金保准,我们的兵招得比南方的还多,练得比南方的还好!”

      长官嘴上一咧,一眼都未再看梁尘飞,指了指胡三金:“还是小胡会办事。”

      送走了长官,胡三金伸直背,用手敲了敲弯了大半天的骨头,咔咔作响。谄笑到僵硬的脸立马拉了下来,阴鸷地瞟了一眼梁尘飞:“滚过来!”

      梁尘飞默默跟着胡三金上了楼。胡三金走到桌前,点起烟,将那小本子掏出来摔到桌上。本子被摔的翻开来,上面就写了五个字:钱、兵、他娘的。

      胡三金受了一肚子的窝囊气,眼睛不小心瞟到之前藏着小金瓶的架子,戾气骤增,一下随手抄起桌上的烟碟便朝着梁尘飞砸了过去。

      胡三金扔出烟碟,吼道:“可是什么可是!你是觉得自己厉害了,敢越了我,在长官面前说话了?!”

      梁尘飞正低着头,被烟碟一下砸到了头,瞬间天旋地转,痛得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胡三金仍不解气,继续吼道:“你他娘是傻B么!长官都已经说的那么明了,拿着枪去弄钱啊!”

      有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直到挂上睫毛,梁尘飞才意识到脑袋流血了。

      胡三金仿佛完全没有看见一般,依然训话: “找点由头不会么?!他们做错事,拿钱摆平不是很正常么?”,他拿起枪重重抵到梁尘飞头上:“大不了枪对头上,他们敢不拿么?!不拿就弄死他娘的!弄不到钱,老子就一枪崩了你,懂么?!!!”

      长久以来的退让与忍耐,像头上被砸开的口子一样喷簿而出,淹没所有的不公。

      来啊,崩啊,谁都别活了!

      梁尘飞任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低头瞪着胡三金,默默将手伸向腰间的枪。

      胡三金仍在骂骂咧咧,他走到对着会堂的窗户前,不耐烦地问:“江家那边有新消息了么?!你看看你干的事,江家江家没抓到,废物!”

      江家?

      一句话浇灭了梁尘飞沸腾的怒气,拉回了他的理智。他死了不要紧,可他若是死了,江清月怎么办,乡下的老母亲又该怎么办。
      梁尘飞深吸了一口气,移开腰间的手,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胡三金转过身来时,看到梁尘飞整个人都在抖,通红暴怒的眼,血流了满脸。从来逆来顺受的梁尘飞,此时突然换了个人一般,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鬼,要索他的命。

      胡三金吓到了,他吞咽了一番,扯起不自然的嘴角,努力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语气也和缓了三分: “这些年,我是最器重你的。对你要求高,其实是想对你好,你要明白,我是希望你进步!好好干,别让我失望。”

      胡三金说完,赶忙转身出了办公室,喊栓子上来。

      梁尘飞心底冷笑一声,媚上者必欺下。这些年,两人早已看透了对方,这样虚伪的话,真真大可不必。

      栓子蹭蹭登着台阶上来。梁尘飞晕晕乎乎地出了办公室,下了几级台阶,只觉得脚步虚浮得站也站不稳。

      一头栽了下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白色的墙,白色的帘子,他一摸头,已经裹上了纱布。

      “嘿,你可算醒了。要是当个值,赔了命去,那可不值当!”

      梁尘飞抬起眼,说话的人正是老黑。他继续道:“今儿那三鳖当了一天的孙子,正气儿没处撒呢。我是躲得远远儿的,诶,你这倒霉催的,就刚好撞枪口上了。”

      老黑也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苦,骂骂咧咧道:“他娘的,他可真是个畜生呐。我这一天天的,要练兵,要巡查,还有好几个案子压下来,每天干到天黑都干不完。现在又让我们去弄兵弄钱。我跟他说了我还有这么多事儿干不完,他娘的,你知道他怎么说么?”

      “晚上睡这么多时辰做什么?”老黑学着胡三金的语气道。

      “行呗!老子就得连觉都不用睡,往死了给他干呗!”老黑言语激愤:“我都一个月没有休沐了!这天天苦死累活的,人都干垮了,还得受他的气!这鬼地方,简直都不把我们当人看!”

      梁尘飞听老黑说着,正瞧见窗外一只瘦骨嶙峋的狗,正在垃圾桶里扒找着。有人过来将??畚斗里的污物倒出来,溅到了那狗身上。

      它却不为所动,只是双眼巴巴的看着那倒下的污物,努力寻找一点食物的踪迹。

      梁尘飞冷冷地看着那只狗,狗似乎也察觉到了,耷拉着眼,看向梁尘飞。

      “老黑,你瞧那只狗,像不像我们?”梁尘飞突然打断老黑。

      “狗都比我们好过!”老黑几乎是不假思索接了话,才顺着梁尘飞眼神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只狗一直扒一直扒,用了它能有的所有力气,几乎将那堆垃圾扒了个底朝天,依旧一无所获。它的耳朵耷拉下来,失神地站了片刻,又跑走了。或许是奔向下一个废物堆。下一个希望,或是失望。

      沉默。

      相比那些饿死的灾民,那些在战火中丢了命的弟兄,他们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嗐,这世道,能有口饭吃,还要做什么人呐!”老黑看着饿狗跑走的影子,自顾自道。

      时候不早了,老黑还得回衙里,处理他堆积如山的事务。梁尘飞踏着深沉的夜色回去。

      日日连轴转的身子骨似乎要分崩离析般,浑身上下哪哪都疼。

      头也疼的厉害。

      更深夜静,家家户户都歇下了。厚实的乌云遮住了所有星光,黑压压的天与漆黑一片的巷子连在一起,仿佛永远看不见出路,永远没有尽头。

      他抬起头,头晕目眩得厉害,只得闭上眼。

      可是一闭上眼,就是满脑子的任务,训兵、巡逻、弄钱、招兵……

      上哪儿去弄钱啊。

      难道真的要强取豪夺么。

      想当年,他与很多迫于生计的青年一样,稀里糊涂地应了征,入了某帅的麾下。可是在这条路上,似乎他做得越好,越对不起家国,越与曾经的自己背道而驰,甚至几乎自己都已觉得面目全非。

      那多少个夜里的噩梦,就是这样的黑暗压下来。

      他不想的。

      他不想再做大兵了。

      他不想再如此这般苟活。

      他不想再与这黑暗的世道同污。

      他不想……

      眼神迷离之间,黑暗伴随着天旋地转,像个巨大的黑洞般,几乎要将渺小的他吞没。

      他拼命地跑起来,喊着:

      “不!不!不!”

      忽的转角,是那熟悉的阁楼,楼顶的房间亮着橙黄的灯,映着他心心念念的人伏案的影子。

      那灯光倏然驱散了他的噩梦,那些黑影纷纷散去。他终于停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心里渐渐生出一丝丝安定。

      阁楼的灯亮着,就好像他心里的灯,也亮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心里的灯仍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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