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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和光是我亦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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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吱一声,梁尘飞打开门,阁楼里仍是黑的。虽然天已经黑了,但对比起从前,今日他回来的还算早。
梁尘飞心想着,或许江清月去忙剧团的事还没回来吧。
他拉亮灯,“嚯”地闪现出江清月坐着的背影,吓了他一跳。
梁尘飞轻声道:“诶,怎么不点灯呢。”
那个背影没有说话,梁尘飞凑过去,看见桌上的纱布和白酒:“酒精这玩意儿,在平城是不太好买。流光,怎么了?”
江清月转过身来,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一双眼睛有些红,那眼里充满了困惑与震惊,就这么盯着梁尘飞:“我……我看见了。”
梁尘飞正过去要抚江清月的头,仍笑着:“看见什么了?”
手还没抚到,就被江清月仰头躲了过去,那双眼里又流露出一丝厌恶:“别碰我!”
梁尘飞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虽然过去江清月也有耍大小姐脾气的时候,但从来都是不伤人的任性,不似眼下这般的冷硬。
梁尘飞蹲下身,抬起头看着江清月,又轻轻地问了一句:“流光,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江清月看着他,似有眼泪在打转:“我难受,我是很难受。我不知道,尘飞,你怎么,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梁尘飞一脸疑惑。
江清月抬起头,逼退眼里的泪,叹了口气:“之前杰弗瑞先生和我说,见过你当值时候的样子,他说你对那些灾民很凶,很不好。我还辩解说,他肯定是看错了,那肯定不是你。我从来不信,你会是一个能把刀枪对向百姓的人。结果……今天,我……我看到你开枪了。”
梁尘飞半夜离开时,江清月颇是担心,便悄悄跟了出去,但被人流拦在了外面,远远地只看到双方对峙中说了什么,然后群情激奋,站在高处的梁尘飞便向手无寸铁的百姓开了枪。人群中有人应声倒地,之后更是一片混乱,涌动的人群、棍棒和叫喊,然后梁尘飞便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她吞咽了一下:“你向百姓开枪了……你为什么要对百姓开枪啊?他们做错了什么吗?”
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梁尘飞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是为什么。他无力辩解,低下头去,下意识脱口而出:“不知道。”
江清月多么希望能听到一个充足的理由,而她得到的只有轻飘飘的三个字:“不知道”。她更失望了,偏过头,不再看梁尘飞。
她回想起留洋前,五九国耻,一时全国激愤。她换了长衫拉着梁尘飞,一起混在浩浩荡荡游行的队伍里,高喊着:“推翻帝制,重建共和!”
那时的梁尘飞虽然很瘦,却高举着抗议的旗帜,慷慨激昂。
赶来维护秩序的军警二话不说,棍棒相向。那时的梁尘飞一穷二白,却仍敢抵住棍棒,仗义执言:“学生们有什么错!学生们一心为国,倒是你们,善恶不分,助纣为虐!”
她记得那时梁尘飞的眼神,炽热且坚定;从前他写“如我青年,何以苟营!”;从前,他似乎可以为了心中的正义将性命都置之度外。
可如今,眼前弯下身躯的梁尘飞,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却长出了另一副模样。
江清月张了张嘴,还是没忍住:“你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去游行么。你后来一直骂那些驱赶我们的军匪。但看看,现在啊,你怎么就成了那样的人了!”
是啊,百姓都在骂梁尘飞,连梦里都是骂声,可是,这都是他愿意的么?如今,如今倒是连他的流光也站在了对立面,千夫所指。
江清月看着他,心痛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鄙夷。那样的眼神梁尘飞见过很多次,长官眼里,胡三金眼里,那些清高的文人志士眼里。是啊,他就是个卑劣的,令人不耻的爪牙。
梁尘飞早习惯了,可这样的眼神从江清月的眼睛里看到,心还是被结结实实地揪了一下,一股愤恨升腾起来:
“是,我不如你们高贵,我就得这么狗苟蝇营!可这是我愿意的么?我难道不想像你们一样,生在官宦之家,衣食无忧;像你们一样,追求理想,毫无负担;像你们一样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不用顾及现实;像你们一样,永远干净,永远清白……是我不想的吗?!”
现实的一切,他不想的,梦里无数次,他都在黑暗中叫嚣着:“我不想……”。
梁尘飞也别过头去:“我是不能啊!”
“为什么就不能呢!”江清月转过脸来,大声激道:“非心先生说过‘黑暗一定要让路给光明’。如果你想,为什么就不能呢?!懦夫!懦夫才不能!”
他从未想到“懦夫”一词会从他心爱的人口中说出。
好啊,又是非心先生……是,他是懦夫,在她留洋前不敢挽留,在她写信时不敢回应,就算如今他有千般委屈,亦不敢直诉……这句“懦夫”像是猛兽嚯的撕开了他的伤口,给刚刚揪起的心再猛的一锤。
愤怒、委屈和不甘在他内心交织成汹涌的岩浆,他站起身,吼道:
“是!我是懦夫!我做牛做马做懦夫,又图的是什么呢?我若不做这懦夫,我们倒是靠什么活呢?!靠你写给报社的文,靠你那个不挣钱的剧团,还是靠你的非心先生?!”
梁尘飞背过身去:“我不做懦夫,难道和你们一样,心怀天下,饿死孤舟么!!!”
江清月想要反驳,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是啊,要是没有梁尘飞,没有老爹,或许她都挺不过饥荒,更别说这处处通缉的平城。
心怀天下,饿死孤舟……好一个“心怀天下,饿死孤舟”啊。这句话如同一柄刃深深扎进江清月的心口。
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可笑,理想虽远大,现实却无力,像那过江的泥菩萨,念着悲悯苍生的咒文,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江水一点点冲走。心怀众生,却于尘世中救不了自己。
可是谁不渴求理想啊。
百年来,文人志士都在为理想奔走,洋务、灭清、共和、国家和民族,一代一代都在奋力地思索与救国。
可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的百姓,像看戏一样看着他们。志士们痛心疾首,指责他们的奴隶性,指责他们的麻木不仁。
一端为理想抛头颅、洒热血;一端为了一箪食一豆羹已然耗尽了所有力气。他们都有一样的目标,国家富强,人民幸福,却如同活在两个世界,找不到汇合的路。
国家积弱积贫,焦心的精英,绝望的百姓。他们都没有错,那是哪里出错了呢?到底哪里出错了啊?!
江清月不知道,她想不通。她蜷起双腿,不得不从她描绘的理想世界中醒过来,直面现实。而真相刺痛着她,如同心底被捅了个窟窿般空荡,让她难受得忍不住哭出声来。
梁尘飞听到哭声,转过身来,看到小小的江清月蜷缩在椅子上,那般伤心与无助。他堵在心口的气瞬间消散了。
梁尘飞走过去,慢慢蹲下,有些慌乱的轻轻搂着江清月:“流光,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我不该这么和你说话。我真的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开的枪,我当时头晕目眩,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啊。”
江清月轻轻的碰了碰梁尘飞头上的纱布:“不,不是你的错。”她抱住他,没忍住一声哭了出来:“是这个世界,可是,是哪里错了啊!尘飞,你说,是哪里错了啊?!”
江清月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她没有答案,只能贴着梁尘飞,越抱越紧,好似想借用这一身的温暖抵挡住心中的空荡。
她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看着梁尘飞。四目相对中,早已消散了刚刚的怒气,只有对方心底的疼痛。梁尘飞小心翼翼地吻掉她脸颊、眼角的泪,体味着她心里的苦与涩,一滴又一滴。
江清月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唇。
梁尘飞有一瞬的震惊,却很快回应过去。一开始只是小心翼翼地轻啄,随即缠绵交织,带着眼泪的余味,淹没在了彼此的气息中。
梁尘飞抱起江清月上了楼。
此刻,没有什么能比肌肤相亲更能给彼此安慰了。
他们撕咬开了彼此掩埋的伤口,却又舔舐着彼此深处的隐痛。像颠簸在时代洪流中的小船,紧贴着,用这片刻的一晌贪欢,对抗不知何时潮水灭顶而来的绝望。
疼痛与欢愉,是他们强烈活着的证明。
东方既白,阴了许久的天突然漏下一缕阳光,温暖、明亮,照醒了睡梦中的江清月。
江清月睁开眼,看到梁尘飞好看的眉眼舒展开来,难得不似从前般压抑紧促,难得带着阳光的生机。
梁尘飞笑着又落下一吻,轻声问道:“今天还要去剧团吗?”
江清月点点头,见梁尘飞垂下眼来,她欺身过来,再回应一吻:“我的尘飞这样好,是一万个非心先生也比不了的。”
梁尘飞忍不住笑了,搂着江清月,小心开口道:“流光,我真的从没想过要对百姓开枪。我……”
江清月轻轻捂住他的嘴:“你说过的‘大丈夫,身立天地,为家为国为民’。”
梁尘飞有些惭愧:“诶,那都是少不更事时说的话了。”
江清月握了握他的手:“但是我相信啊,我相信你。”
多年前,林先生家的学生们刚开始尝试新戏,江清月当着众人的面说,“我相信你”;在蔺家人的质疑下,她牵起他的手,说“我相信你”;现在,她依然笑着说:“我相信你”。
梁尘飞鼻子有些酸,他看着怀里的江清月:“流光,我多幸运啊,我们虽然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老天却让我遇到了你。”
江清月愣了片刻,有些疑惑地看向梁尘飞,又摇摇头:“不是的,尘飞,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世界的人。只是不一样的生长环境;只是这该死的世道让你没法做真实的自己;只是我更幸运一些,我有你。有了你,才能成为我。”
仿佛什么东西直落进了梁尘飞心里,敲碎了黑黑的屋子,从缝隙中透进光来。他和她虽看起来那般不同,可似乎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到底才是同样的人啊。
梁尘飞下巴抵着江清月,将她深深搂进怀里:“嗐,怪我多嘴,分什么你和我呢,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江清月翻了个身,回抱着梁尘飞,眼里都是心疼:“我不知道这该死的世道,是哪里出错了,逼得我的尘飞不得不这般。”
梁尘飞也叹了一口气,抚着江清月的脸颊:“其实我已经算是很好了。现在还有多少人卖儿卖女,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多少人日日都活在惶惑不安中。”
江清月有些不解:“惶惑?”
梁尘飞拉过江清月的手,十指扣着:“惶惑,是啊,惶惑。好像自我出生起,甚至从上一代开始,这个世道就是惶惑的。清月,你记得先生提到过民国元年,全国命令剪辫子不。可是你可能不知道,不久后江南提督还杀了不少革命党。没有辫子的就被当做革命党,那里面就有我一个远方的舅舅。有人被逼着剪了辫子,有人为了避风头,到处买假辫子。”
梁尘飞摸着自己的头,摆弄着头发:“一会儿是光头,一会儿又有辫子,就看来的人是谁。”
江清月被梁尘飞逗的哈哈笑起来。
自洋人来了之后,革命、复辟,复辟、革命,一波波政客粉墨登场。辫子剪了续,续了剪,女子的脚裹了放,放了裹。没人说得清明天到底是个什么样。
普通老百姓要的不过是一份安稳的生活罢了。那个几千年来,守着几亩田,守着三纲五常的时代过去了。官府倒了,科举没了,眼睁睁地看着曾经安稳度日的营生一个个消失,但新的路在哪儿呢?留下来是等死,可向前一步,不知是希望还是万丈深渊。
且惶且惑。
从前生活在象牙塔的江清月不懂。可如今,见过秀儿,见过灾民,见过民生艰辛,生活在这横渠巷里,江清月明白这长久不确定下,无处安放的难捱。
他们依偎着,沉默了半晌。
忽然,江清月开口道:“尘飞,你读过梁先生写的《过渡时代论》么?”
梁尘飞点点头。
江清月靠在梁尘飞怀里,轻轻道:“先生说过渡才是希望,没有过渡,我们就只能在此岸。有了过渡,才能到达彼岸去。”
江清月眼睛依旧亮亮的:“尘飞,我们都没有错,我们不过是在这过渡的时代里。旧时的净末丑旦唱了几百年,一时间文明戏就来了,没几年又没落了,现在又有了爱美剧,戏曲改良没有错;从大清的洋务,到五族共和,虽然现在也是割据,但是民族振兴没有错……我想,哪有那么容易的成功啊,百年积弊,可能就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一剂就药到病除的。可总要一步步地试呀,一步一个脚印,一代一代地前仆后继,才会有希望。你说是不是?”
梁尘飞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我相信,要是爱美的戏剧不行了,往后也还会有别的剧。也许成功的那一天,远到我这辈子都看不到。但前人为了那一天,走了几步;我们为了那一天,也走那么几步;后人为了那一天,再走那么几步,或许就走到了呢?”江清月看着梁尘飞,笑问:“你不会阻拦我的,对吧?”
梁尘飞笑着,点头,帮江清月撩开垂下的头发:“快起来去剧团吧,我再不去点卯也要迟了!”
阳光在他们说话间轻轻移着步,照到墙上挂着的婚书上:
世道艰生,大梦犹怀;
和光同尘,永系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