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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雨飘摇终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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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倒了。
落木萧萧而下。
离枝的枯叶只能随着秋风,无助地卷起又落下,踩在脚下咔咔作响。乱世,飘零。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政坛人物江峥嵘,上午还西装笔挺地去参加国会,人还没到会场就被通缉,至今下落不明。
梁尘飞收到任务,带着人去查封江家公馆时,脑子都是乱的。
世道乱得猝不及防。几年里,平城几经易主,大大小小的军阀早已滚了几遭,有实权没实权的总统都换了几轮。
可这才没几天时间,手握重权的皖军竟然转眼间溃败,连带着政坛门阀的江家也跟着栽了。
去江家的路,梁尘飞很熟。
五年前,多少个日夜,他就是这么悄悄地走在这条路上,远远地看着江清月,江家大小姐,穿着最新式的旗袍,顾盼生辉地出了门,被公子哥们簇拥着,笑着闹着。
自打五年前,江清月留洋去,梁尘飞就再也没来过这儿。没想到今日,重走这条路时,却是他带人来查封。
江家公馆早已没有了曾经的喧闹,院子里一片狼藉,除了来查封的军警,恨不得蚂蚁都两眼一闭,绕着道走。巷子里静静的,院子里老鸹的叫唤声来回回荡。
只剩凄惶。
幸好江家人早已跑了没影,幸好江峥嵘下落不明,幸好江清月远在异国他乡。
梁尘飞看到院子里那株玉兰,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江清月正立在树下,调皮地向他抛了一颗石子,弯着眉眼,唤他“尘飞”。
他回神,自嘲似地笑笑。
他多么想再见见江清月啊,哪怕见一眼也好。但心底的理智说:“不,当下局势这么乱,她最好再也不要回来。”
一时间,大大小小的通缉令满城纷飞。
梁尘飞和同在统领衙门的发小老黑每天都在忙着抓人,连吃口热乎饭的时间都没有。
一日,梁尘飞收到一张国际电报:“十月十七天,流光自海上”。
梁尘飞心里一惊,立马将小小的电报纸揉进口袋里。直到深夜回到住处,他才展开电报,借着昏暗的煤油灯,细细地看:
“十月十七天,流光自海上”。
!!!
他瞬间明白,这是江清月给他的密语!他的江大小姐,要回来了。
这整整一周,梁尘飞日日都来等从上海来的火车。每一日,都是满心期待地来,提着嗓子地等,又失魂落魄地离开。
而今天已经是十月二十日了。
梁尘飞一身黑衣立在人潮侧,深吸了口气,瞟了柱钟上的时间,一口气提在心口,又看向车站的出口。
平城的车站人头攒动,有西装革履大步流星走过,有拖家带口匆匆赶路,也有衣衫褴褛的灾民沿路讨要口吃的。
这个地方,高低贵贱,男女老少,鱼龙混杂。灰扑扑的天压得人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报童的叫卖声与轰轰的汽笛声交织,听的人愈发焦躁。
秋风萧瑟,不留情面地搜刮着曾经夏日残存的余温。
“阿嚏”,阿福打了个喷嚏,无济于事的裹了裹他单薄的外衫:“这鬼天气,怎么又阴天儿了,也不下点雨。这还没到冬天呢,干冷干冷的。”
阿福吸了吸鼻子,抖了抖有些站麻了的腿,换了个姿势,半讨好半揶揄道:“头儿,从没见你戴啥围脖,这两天怎么……”
“天儿冷”,梁尘飞没等阿福说完,随口回了一句,微微抬手,立即打断了他的话,眼都没抬,仍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车站的出口。
“哟呵,这不是梁帅么!”
他顺着声音看过去,是老黑,正吊儿郎当的转着手上的枪,晃荡着瘦削的身板走过来:“哟,我说你小子跑哪儿去了呢,来这儿躲懒来了。嘿,倒把我累够呛。”
老黑一面说,一面用手肘杵了杵梁尘飞胳膊,戏谑道:“还收拾的人模狗样的。啧啧,会姑娘呢?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姑娘啊,让我们梁帅好等唷。”
“滚犊子!”梁尘飞没看老黑,余光却瞟到了他身后抓了一人,一颗心立刻揪了起来。
已经这么多天了过去了,江清月毫无音讯。满城通缉,她还敢回来,就怕一不小心,她就被抓被捕,成了眼前的囚徒……梁尘飞吸了口气,恐惧一点点升腾起来。
他瞄着那囚徒,那人头套布袋,看不清样貌。他压着自己升腾起的情绪,试探道:“今儿又抓到鱼了?”
“嗐,瞎蒙一个,是不是鱼,审了才知道。”老黑依旧转着手里的枪,又晃晃悠悠的走了。
梁尘飞看着那囚徒的背影一步步走远,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一点点的被拉长,一下子“哄的”掀翻了他的理智。
他疯了一样跑上前,一把掀开那囚徒的布袋。那囚徒吓的摔坐在地,老黑猛地反应过来,枪口瞬间对上了他的脑袋。
“你干什么?!疯了么!”老黑擒着梁尘飞,吼道。
看到囚徒面容的一瞬间,那种恐惧才啪的打消——不是她。
可是,她到底在哪儿呢?要她是这眼前的囚徒,倒还能抢走她远走高飞;要是栽在别人手里,梁尘飞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寻她。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燃起希望般:“老黑,你还抓了别的鱼么?”
老黑不可置信的切了一声,松开梁尘飞,道:“那多了去了。”
老黑收起枪,对栓子道:“看好你家老大,跟嗑了药似的。”
天边开始暗下去,风更凉了。梁尘飞站在穿梭的人群中,失魂落魄。
从上海来的火车,今天是本月的最后一趟,她的哥哥在去往莫城的火车上不知所踪,而她又在哪里呢?
梁尘飞茫茫然看着来来往往的旅客。又看到一个钉珠的流苏的旗装身影,模模糊糊像是分别时她穿的那身。
他想都没想,径直追了过去。等跑到跟前,那身影一抬头,是一张明艳的脸,却没有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依然不是她。
心里的担忧和恐惧已将他淹没,他怕她又将杳无音讯,他怕她出了事,他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她……
他发了疯一般不停的跑,看向每一个经过人的脸,可好像每一张脸都变得面目模糊,又好像每张脸只剩嘲笑。
他慌乱的穿梭寻找,大口的喘着气,不顾阿福和栓子在身后一直唤着他,就连刺耳的汽笛声都开始听不真切。
“尘飞!”他嘲笑着自己,或许这时才会听到最思念的声音。
“尘飞!”
“尘飞!”
他顺着那个声音,茫茫然看过去,竟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他愣住了,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生怕一眨眼,镜花水月,一切破碎。
他怔怔的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穿过晦暗的回廊,穿过纷杂的人群,穿过混乱的世道,看向他,笑了。
梁尘飞瞬间醒了过来,一颗心从绝望里猛的捞起,拼尽全力飞奔了过去。
他跑到她身边,气喘吁吁,握了握她的手,那真实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他看着眼前的江清月,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的江清月早已换掉了曾经流光溢彩,时髦奢华的小姐装扮。她只穿着一身素净的长衫,看起来还不太合身。洗的发白的帽子遮住了半张脸,手里拿着一只发旧的皮箱,边角都是磨痕。身边没有任何随从。
她更瘦了,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眼周发青,整张脸更是憔悴。唯有那双眼睛,在帽檐下,依旧清澈的发亮,亮的灼人。
而眼前的梁尘飞,这五年,从了军,当了官,挣了钱,再也不是曾经那个粗布衣衫的穷小子。他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衬衫笔挺,锃亮的皮靴和特意梳理过的头发。挺拔,体面,光鲜。
梁尘飞幻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他要西装革履,容光焕发,像那些曾拜访于她家门前的贵公子一样,站在她身边,让人直夸男才女貌,佳偶天成。
他要说好多好多的话,要问她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突然就要议亲了,为什么后来没了音讯,为什么……还有,她过的好不好……
他要牵她的手,他要抱紧她,不再松手,要她再也不离开。
如今,穿过五个春秋的日日夜夜,她就在他的面前,千言万语,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有一阵心酸泛上心头,直逼眼角。
良久,他默默接过江清月手里的箱子,一如五年前一般,唤了一声:“师姐。”心疼的,珍重的。
那双明亮的眼微颤,一瞬泛起了红。江清月本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忙低下了头。帽檐盖住了她打湿的双眼。
梁尘飞将呢子大衣披上她单薄的肩,只轻声道:“我们快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伸出手,在你推我搡,混乱不堪,却都在艰难踽步的人群中,虚虚的护着她,一路前行。
阿福还在伸头张望,一双好奇的眼睛提溜打转。栓子已经前去开车门了。
近乡情更怯,竟一路无言。
良久,江清月开口到:“呃……之前送你围脖,你都不戴。你说你从来不戴围脖,今天怎么……”
“天儿冷。”阿福立马抢答道。这安安静静的,已经一路了,搞的阿福都不敢说话,可把他憋坏了。
栓子忙瞥了阿福一眼,阿福收到眼色,怯怯的又闭了嘴。
“嗯,你走了之后,平城的冬天好像变冷了。”梁尘飞顺着阿福的话,回道。
他不会说,不是从前的冬天不冷,不是他从来不戴围脖。只是,这是她送的第一件生日礼物。
他,舍不得。
那是一条黑色的开司米围巾,软和细腻,样式时新,一看就价格不菲。
自从收到这条围脖,他一放就是好多年。收到她要回来的消息时,他巴不得马上去车站。却又担忧起来,五年过去了,万一她不记得了,认不出来了该如何。
他前思后想,翻出这条围巾,心想,这是她送的第一件礼物,也是他们第一次争吵。她应当会有些印象的吧。
汽车一路行驶,他摸了摸围脖,庆幸风雨飘摇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终于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