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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百无一用是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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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江清月照例上楼翻读梁尘飞带来的报纸。
南方多省增加商业税,牲畜税等税种……
又加税了。早在大总统还在世时,税收权就重归各省了。如今,当局愈发羸弱分裂,中央政令到了地方就成了一纸空文。她常常听梁尘飞提起过,各省,各有各的巧立名目,苛捐杂税层出不穷。
江清月叹了口气,不忍卒读。
她翻了一页,看到一篇杂论,又在痛诉国民之麻木:
民无国民之实,自视为奴,历经国难而漠然,无问国事,无心公义,为己之私,流于巧伪,彼此相残……国家之祸矣。
不知为何,江清月一字一句读下去,心里渐渐升腾起一股莫名的不忿。
她刚看到加税的新闻;又想起下跪求饶的秀儿;想起米面落在地上,混了土也要去抢的灾民;想起曾经意气风发,却如今形容枯槁的梁尘飞……只觉得这些高高在上,大义凛然的话如何说的出口!
是的,江清月亦理解志士们的急迫。
国之积弱,几近亡国。他们汲汲欲求改革之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洋务、变法、改革,都失败了。清末变法的失败后,先生们痛定思痛,才意识到改革不成是在民,仅靠几个零星精英的拉动完全不足以成事。
她佩服先人们的反思,也曾在梁尘飞抄下的笔记里,因读到这样的智慧而振奋:
凡一国之进步也,其主动者在多数之国民,而驱使一二之代表人以为助力者,则其事罔不成;其主动者在一二之代表人,而强求多数之国民以为助动者,则其事鲜不败。
“民弱者国弱,民强者国强”。家仇国恨,亦恨民体羸弱,民智不开,“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是探索救中国的希望。而那些对国民奴隶性的反思,痛心呐喊,鞭辟入里,亦是知识分子们的爱之深,责之切。
当年,作为江大小姐的她,对这些亦是万分认同的。也才因此追随先人的路,投身文明新戏,希望从文艺改革中开化民风。
可如今,当她离开江家的庇佑,住进横渠巷里,再看,似乎一切又不再那么简单。
那些批判固然正确,那些呼喊固然诚挚,可现实的一面是民生何其疾苦,百姓何其多艰。那些如秀儿般,千千万万跪着的老百姓,要的不过是一捧米,一袋粮。什么改革,什么新政,什么国民性,在他们触不到的天边。
江清月抬起头看了看天,叹了口气,一种复杂的痛心堵在心口。她提笔写到:
欲救中国之弊,在国民,在国人。民无救弊之意,则国难昌。而国人无救国之意,非在麻木,非在无能,而在无能为力,不得其法。
民以生存为基,而放眼吾国,政局动荡,百业凋零,人才无途以致用,百姓糊口且日难。如此,何以问国事,何以致团结之奋进?
“怎么了?”
正当江清月搁了笔,正对着窗户发呆时,梁尘飞轻轻地踱步上了楼,看见她愁眉不展的样子,问道。
江清月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事”。她看见梁尘飞便觉得轻松了不少,笑笑:“你看我刚写的。”
短短几段话,其实眨眼便读完了。可是梁尘飞却来来回回读了好久。那些文字激荡在梁尘飞的胸腔里,仿佛是江清月替他犀利的劈出了深埋在心里许久,终于破土而出的肺腑之言。
梁尘飞抬起头,见江清月依然笑着,还是那般耀眼。却说不上哪里略是不同了,若说从前的她像是花园里众心捧月的牡丹,如今的她更像是枝头迎风的玉兰。
牡丹需在娇养下开得富贵艳丽,可玉兰则在仰头时方才看到她的傲立。
梁尘飞看得有些痴。
“如何呀?”江清月开口问道。
但回应她的是梁尘飞突如其来的一个吻,点在了她的脸颊。
江清月愣住了,又瞬间将头埋了下去,整个肩膀都在颤抖。
哭了?
梁尘飞吓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鲁莽的吻了她,只是那一刹那,觉得江清月那样美,那样让他情不自禁。
他后悔极了,抬起手便拍到自己脸上。
“啪!”
江清月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没有一滴眼泪,竟是笑得脸都憋红了。
原来见过大世面的江大小姐也会害羞。梁尘飞顿时又觉得她可爱极了,凑了过去,又在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她依然咯咯咯笑着,推开了梁尘飞,脸红红的拿出几张手稿:“尘飞,你再帮我看看这个。”
那是一篇戏本的手稿,看上去还是从前他们一起演出过的故事,那对门第悬殊的青年,相识相恋,携手抗争。
江清月托着腮,自言自语着:“虽然现在没人看新戏了,但我还是想写写,万一哪天真能演呢。”
梁尘飞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笑道:“是,等我们俩都老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台上,也是挺新鲜的。”
江清月也跟着笑起来,用手去拍梁尘飞:“你才老呢,我可不会老!”
梁尘飞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是,我的流光,永远都不会老呢。”
江清月拍掉他的手,又托起腮,看着窗外:“就算有天我们老了,没法上台了,要是有一天,有一天,这戏还有人在演,也是多好的一件事呀。”
江清月又突然有些丧气地低下头来:“可是我写的不太好”,她托着腮,转过头望着梁尘飞:“要是你写就好了,你写的可好了。”
梁尘飞笑了,可又忍不住想,如果,如果他当年没有从军,如果他当年还在写,又会是什么样呢?
会不会也似江清月这般,看着窗外忧虑,有时候读报都能生气得破口而出,书稿写了一堆再扔掉,又在每次梁尘飞拿登着文章的报纸回家后,欣喜不已?
阁楼里,不算太亮的灯照下来,将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写的不好?”江清月问道。
“哦,我还没看完。”梁尘飞这才回神,回到戏本里来。他翻了一页,笔锋一转,似乎故事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发展:
他们的抗争于世俗不容,黑暗和腐朽将他们淹没,本来低个头,认个错,放弃那点缥缈的信念,泯然于众,就能活。但心里的炽热难灭,矢志难渝,以至于引颈就戮,山河同悲。
始料未及。
多年前,学生时代的他们歌颂的都是理想,戏本的结局都是新战胜了旧,正战胜了邪,前路明朗,光明无限。
梁尘飞皱了皱眉:“写得很好的,就是……”
江清月迫不及待:“就是什么?”
“就是结局有点可惜。”
“嗯”,江清月也没有生气,她思索了片刻,又看向窗外:“是啊,以前我也不喜欢这样的结局。现在戏也没人看了 ,我有时候在想,描绘理想自然也是好的。但如果理想撞到了现实,会不会更让人觉得虚幻和绝望呢?”
她尤记得在不列颠时,教授讲起悲剧,讲到亚里士多德,尼采和莎士比亚。他说悲剧使人觉醒,使人净化;他说悲剧是永恒的胜利。
那时的她听得懵懂,但如今再看当时演的剧,说不上哪里有些别扭,只觉得理想到有些单薄。
而如今,重写当年的剧,不知怎么的。江清月再也写不出少年时的乐观了。现实压下来,刺痛着她,她顺着笔意,写出了这样的结局。
江清月咧咧嘴,又看向梁尘飞:“我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但这样的结局,可能是现在的我的感受吧。”
梁尘飞轻轻拨了拨她的头发:“只要流光觉得好,便是顶好的。”
江清月抢过他手中的文稿,笑着瞪了一眼梁尘飞:“油嘴滑舌。”
那个署名为“尘染”的文章已是多次见报,偶尔,梁尘飞也能听到一些议论,是好是坏,不一而足。但不论说的是什么,他心里都是压不下的喜悦。
梁尘飞没想到有一日,连和他聊天不是喝酒就是泡妞的老黑,也会聊起《平城新报》。
“嘿,这报纸可终于有点良心了,可终于不是天天损我们小老百姓的话了。”他嚼着花生米,抿了一口酒:“就是啊,这世道,要是能有别的营生,我至于白天黑夜的跟个畜生似的在这干么。啊,我贱啊,我就愿意受三鳖的气啊?”
梁尘飞白了他一眼。
“诶,诶,诶,你那什么眼神。咋地,就你这大才子会看报啊,就你小子想着精忠报国啊。”老黑又抿了口酒,有些小声地“切”了一下:“当年,谁还没有点英雄壮志了,真是。”
老黑和梁尘飞端着的碗碰了碰,难得一见的,有些惆怅:“可惜哟,光阴不再咯。”他一口喝了剩下的酒:“这鬼日子,混着吧,还能咋地。”
大好光阴春无限,少年意气,雄心壮志。可时代的乌云压下来,有才无处用,有志无处伸,逼得人不得不流于庸常。一日复一日,年复年,落得个英雄气短,美人迟暮。
梁尘飞亦一口喝了下去,无奈咧开嘴,笑了笑,自言自语般:
“百无一用是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