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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间平凡一夫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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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巷里悬挂的红灯笼还未取下,人们还洋溢在新年的余欢里,江清月路过菜市的时候,忽的听见:
“诶,年前还天天抓江家,年后好像没啥动静了。”
“我可听说啊,那人会穿墙。谁知道跑哪儿去了。”
“会遁地咧!”
“哈哈,胡说,那还会飞?”
“管他呢,可算过点安生日子哩。”
江清月心里暗笑,她前几日去杰弗瑞家里拿到电报,知道他们已经安全抵达,可不是什么飞天遁地。
可是,是啊,这几日似乎风声没有那么紧了。江清月心里觉得有些不妙,快步往回走。
她一直等到深夜,梁尘飞才披星戴月地回来。回来得这样晚,又见他忧虑重重的神色,便知道,这又是难捱的一天。
江清月端出灶上热着的,她今晨去买的包子,一脸疑虑地看向梁尘飞。
梁尘飞疲惫地咧咧嘴,苦笑道:“流光,对不起,咱们要过苦日子咯。”
江清月的眉头展开来,也不问缘由,笑笑:“那有什么。”
“不过我今天想起胡三金的脸色”,梁尘飞噗嗤笑出声:“真的是太精彩了。”
他继续道:“他们一直以为伯父还在这儿,至少还在国内。一直到上面一个电话打过来,劈头盖脸的把我们骂了一顿。说他们刚得到的消息,伯父在海外演讲,不但说要让全世界的中国人民团结起来,还骂了当局,而且还上了《每日邮报》。”
“你们不是一直在抓人么,不是告诉我线索都拿到了,就等抓人了么?这是抓到海外去了?!要不是登报,你是不是就准备拿个死人糊弄我?!”梁尘飞学着电话里的语气。
梁尘飞和江清月都笑起来,不愧是老爹啊,刚出去就开始折腾。这一登报,让当局的这些人,脸往哪里搁。
“老爹也真是,这才刚出去,多不安全呐。”江清月轻声嘟囔。
梁尘飞拿起一个包子喂到江清月嘴里:“这样,大家的关注都在伯父那,应该就不会知道这里还有,还有只小地鼠呢。”
江清月还吃着包子,瞥了梁尘飞一眼,也呵呵笑了,碎发散落下来,梁尘飞随手帮她别到脑后。
“胡三金被骂的,脸一阵绿一阵白。当然,所有的责任又都推到了我头上,都是我,是我夸大进展,托大失职。”梁尘飞摊了摊手:“所以呀,我被罚俸降职了,诶。”
江清月一口咽下包子,一拍桌子:“这人怎么这样!”
梁尘飞无奈笑笑,这世道,能遇到个体恤下属,为民请愿的官才是稀有。胡三金这样,满脑子算盘都只为自己,不惜手段用尽,以公谋私,本是婊子,还立牌坊的,反而常见。他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事,确实有我的责任。”梁尘飞看着江清月不禁弯起嘴角,降职罚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如今,那些人怕都以为江小姐还在不列颠,而江峥嵘亦出了国门,江少爷也早已失踪,这通缉令几乎成了一纸空文。
他希望他们可以一直这么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他的流光可以一直在身边。
岁月静好。
“我们把车卖了吧?”江清月道:“反正也不大用得上。”
梁尘飞一愣:“可是……”
那辆车是江清月回来之前,梁尘飞几乎花光了积蓄买的。他是苦惯了的人,买车只是怕江清月不习惯,怕她受委屈。
确实,除了几次接送江清月,几乎就是闲置。平时为了掩人耳目时,两人更是混在人群中行走。
“可是什么?我已经不是大小姐了,”江清月抢话道,她顿了顿,不好意思地越说越小声:“现在出去,别人得管我叫……梁太太。”
梁尘飞也跟着笑起来,伸出手抚上她柔软的头发,开起玩笑:“如果可能,那也该是我入赘江家。”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江家能认这门亲。
那就好了。
梁尘飞说着,抬手的动作拉扯到今天背上新挨的伤,没忍住皱了个眉。
“怎么了?”江清月问道。
梁尘飞默默咬了咬牙,笑道:“没事”。
罚俸很快成了事实,梁尘飞愈发早出晚归,江清月看着他眼圈越来越黑,心里很是难受,越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拖累。
碍于身份,她不能光明正大的出去做事。可如这般待着,和从前老爹安排的,在不列颠做个金丝雀又有多大区别?拖累也好,金丝雀也罢,都不是她当初想要留下来的样子。
她摊开笔墨,随性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尘染”。曾经幻想的经世致用,或许她能写点什么吧。
写点什么呢?
自她出生以来,文人志士们都在谈西学,技术、制度、思想,方方面面。《新青年》近些年也在说着德先生,赛先生。
这些年,在不列颠,她也学了许多,看了许多,可她提起笔,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写起了。那千里之外的大英,和现下的中国有何相似之处么?
记得她刚到不列颠时,大英向德意志宣战不久。大家都踌躇满志的,觉得胜利在望。可是战争比预想的更加漫长。每个月都有几位雄心壮志的同学离开教室,穿上军装,奔赴战场。几个月后,葬礼,那个座位便永远的空落了。
虽然战火最终也没有烧到不列颠岛,但牛奶和面包开始贵了起来,职业介绍所也变得拥挤,原本就阴沉的不列颠的天,似乎永远都不见晴日了。
贵族如何,平民如何,生命在人祸面前一样脆弱;落后如何,强盛如何,战争留下的都是苦痛。
战争啊,从国家到地方,不过几方势力争夺,你方唱罢我登场,几乎要埋葬了簪缨世家的江家,甚至烧杀淫掠,让更多的人,普通的人,流离失所,人间地狱。
江清月提笔写到:
今谈救国者,多以西方为学。英,德,米等国固然强盛,然历经欧洲之战,物价日高,民生日艰,繁荣不及往昔。强权之国尚且如此,况乎吾国,外有强敌环伺,内且战乱不断,百姓苦不堪言。
……
故不可忽视战争之破坏,安定之要紧。当此之时,各方为己私利,罔顾百姓与国家之大义,频繁引战,是使人痛心疾首,怒言痛斥!
江清月舒了口气,又洋洋洒洒写了几段。
几日后,“回家探亲”的杰弗瑞夫妇回来了。江清月得到消息,便赶了过去。
杰弗瑞笑嘻嘻的给江清月递来一个小盒子:“你的爸爸,给你的,一个礼物。”
江清月打开,是一个精致的八音盒。杰弗瑞拧了几圈轴,盒中一个惟妙惟肖小人在转动的舞台上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舞姿印在对面的小镜子里,音乐清脆动听。那是当时她在战争时的欧洲总听到的民间歌谣:
Back home,
Back home,
A voice telling me back home
(回家吧,
回家吧,
回家的声音在心里萦绕)
回家吧,是远在战场的人儿对家的思念,也是家人遥望的希冀。
但老爹给她这个小玩意,她再明白不过了。每次玩弄它,听到这个音乐,便要拨弄起与老爹重逢的心潮。
果不其然,八音盒响了几遍,便听到杰弗瑞道:“你的爸爸问我,什么时候探亲,什么时候带你离开?”
江清月摇了摇头。
杰弗瑞有些诧异地问:“不喜欢吗?”
江清月依旧摇摇头。
这个八音盒,精致至极,在国内都是个稀罕物件。想到从前,老爹也总喜欢找些新奇的玩意儿逗她开心,要是从前的江大小姐,她定是喜欢非常的。
可这样的小玩意,这样贵,都够穷苦人家几年的开销了。她自嘲式地笑笑,她好像变“俗气”了,从前的江大小姐,是永远不会想这些的。
江清月收起八音盒,递给杰弗瑞一沓文稿。杰弗瑞皱起眉头,硬读了起来。
他中文不算太好,读起来有些费劲,但或许刚探亲回来,见到战后重建的欧洲,有些同感,竟一边读一边点了点头:“我们需要,这样的,应该让更多人,阅读到。”便说着要帮忙联络报社。
杰弗瑞郑重其事地收起文稿,又问道:“你要留在这里,是吗?”
江清月笑着点点头,指着杰弗瑞收起的文稿俏皮道:“要是把这些都给你发成电报过来,那么多字,可太贵了,我可出不起。”
她只是想做点事情,一些可能永远都看不到结果,但仍觉得有意义的事情。
杰弗瑞会意,挥挥手道:“明天,发电报,假期,现在没有。探亲,等等咯!”
两人哈哈笑起来,默契地击了个掌。
江清月渐渐写了起来,有时候也会被拒稿,但至少或许让一些人看到了,也能拿到一些微薄的收入。
写了这么多,收到的银元还不够做件她从前常穿的绫罗衫。江清月头一次发现,原来,普通人挣点钱,这么不容易。
梁尘飞把车卖了,给属下们也封了红包,说可怜兄弟们跟着他一起受了苦。
这天江清月拿到了新的稿费,梁尘飞一进家门,便听到江清月兴高采烈道:“我今天忙活了好久,做了三道大菜呢!”
梁尘飞高兴地被江清月领着,看到桌子上放着清一水的黄绿相间的三道菜,仔细一看才看出区别:酥肉煮白菜,酥肉煮油麦,酥肉煮菠菜。
酥肉还是昨日梁尘飞路过菜市买的。
梁尘飞不禁噗嗤笑了,搂搂江清月道:“流光好厉害,三道菜呢!”
星月垂落,他们坐下来,有说有笑的一起吃着这几乎一模一样的三道菜。热饭蒸腾中,粗茶淡饭间,一如这世间一对平凡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