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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黄粱一梦终将醒 ...

  •   因为蔺叔的事,辗转无眠,第二日面容憔悴的梁尘飞早早便出了门。

      “梁帅!”

      梁尘飞一歪头,看到老黑坐在不远处的早餐摊,正抬着一碗豆浆同他招手。

      看天还早,他踱步过去。那是他与老黑经常光顾的小摊。地方在狭窄的巷尾,拐角的民宅正好遮住了从上投下的视线。这是在胡三金的视野范围里,难得的喘息空间。

      梁尘飞坐到他对面,脱下军帽,道:“别这么叫了,我这小兵,又不是什么大帅。那胡三金听见,又该觉得我心野了。”

      老黑低头喝了一口豆浆,睨了他一眼:“嘿,这可不像你啊。以前不是无所谓么。什么大帅,什么胡三金,那个生死看淡,爱咋咋样的梁尘飞,啧啧啧,也变俗气咯!”

      从军的这些年,行尸走肉,活着只不过是没死而已。出任务,多危险,梁尘飞都冲在第一个。活着也行,死了便罢,倒是意外频立奇功。

      被老黑这么一说,似乎现在不知道何时,心底有块硬壳松动了。他想活着,和清月,都活着。

      老黑向老板招呼再来一份,梁尘飞摆摆手:“不用了”。

      “嘿,成亲了就是不一样啊,这早饭都不和我们这些光棍一起了。我看你这,眼圈发黑,精神头儿也不大好。”老黑说着,眼瞅着梁尘飞,一只手敲敲桌面:“这晚上啊,啧啧,还得克制点儿!”随即哈哈哈大笑起来。

      梁尘飞白了他一眼,就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滚犊子!”顺手拿起军帽便要走。

      刚起身又被老黑拽着坐下:“干嘛干嘛,上赶子去看胡三鳖的脸色啊。”

      他还嚼着口里的油条,凑过头来,对梁尘飞悄悄道:“王七死了。”

      梁尘飞转过头望着老黑,有些讶异地皱了皱眉。

      昨日一直忙着料理蔺叔的事,倒是忘了王七那丫。

      老黑又咬了一口油条,晃着他那二郎腿:“噎死的,谁让他这么能吃。要我说,还是这油条好,你真不来一口?”说着又颠了颠他筷子上的油条。

      梁尘飞瞥了他一眼,却道:“哥们儿,谢了。”

      老黑亦白了梁尘飞一眼,学着他的口气:“滚犊子!”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衙门,梁尘飞难得没有一大早就听到胡三金叫唤着他,他暗自一忖,主动踏上了楼梯。

      “报告!”梁尘飞立于门口道。

      只见胡三金从报纸间露出丝缝的眼神,又垂下眼:“什么事啊?”

      梁尘飞接着道:“报告!我们昨天在车站抓到了江家的管家。但,他死了。”

      “死了还来和我说什么!”胡三金语气极其不耐烦,一张脸却埋在报纸里,不辨神色。他没有惊讶,亦没有追问死因,更没有责骂梁尘飞没用:一反常态。

      梁尘飞心里冷笑,却依然面色如常:“是我们没用!但队里新来的那个小伙子,叫家禄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蔺家的事,因为这事儿也挺机密的,我只和您提过。但他一直都挺积极的,只是这次出任务,谁知道他枪走火了,不小心崩了那个姓蔺的。”

      胡三金手头的报纸放低了一些,似乎依然在看报,一双细长的眼却是低斜地盯着梁尘飞。

      梁尘飞面不改色,仍“谦逊”地请教道:“按规矩来说,不听指令,捅了篓子,是该罚;但小伙子过去表现也确实挺好。您看该怎么办才好?”

      胡三金放下报纸,手上的烟抖了抖,别过脸不再看梁尘飞,气息却低了三分:“你都说了,不听指令,那蔺家的消息没准就是他打哪儿听来的。这样的兵,积极有什么用,还把这么重要的线索给弄死了。”胡三金清了清嗓子,大义凛然地又刻意提高了声调:“衙里一向分明,该罚就得罚,该处分就得处分!就算你求我也没有用!”

      说完,胡三金缩头缩脑的吞咽了一下,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嘬了一口,低头的瞬间又悄悄地瞟了梁尘飞一眼。

      梁尘飞将他心虚的样子看在眼里,心底了然。

      共事这些年,梁尘飞太了解胡三金了。打草惊蛇是他,贪功冒进是他。说他蠢吧,他又总能把老黑和自己的功恰好的揽到自己身上,步步高升。一旦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又能早早闻风而动,滑不溜手地推脱掉所有,与他光辉伟大的形象毫不相干。

      功是虚的,名是假的,这么多年,惴惴不安也是难免。饶是对他再俯首帖耳,仍没有半点信任。尤其梁尘飞接连领了几个嘉奖令,让他更是忌惮。

      可惜了那个叫家禄的小伙,初出茅庐,借他几个胆也不敢如此行事。梁尘飞看在他过去如此勤奋积极,本觉得是个苗子。可惜,心太急,眼太瞎,做乱了事,跟错了人。

      蔺叔的意外致死亦使上头震怒,责备步军统领衙门失职。层层问责下来,罪责都担在了家禄身上,梁尘飞连带管理失职。而胡三金因为主动袒露,积极参与,劳苦功高,还受到了表扬。

      部下都为梁尘飞暗自叫屈,但他并不在意。蔺叔的死,他承认自己有责任,很大的责任。要是有人能狠狠地抽他几鞭,或许他心里会更舒服些。

      这天儿一日冷过一日,胡三金愈发焦躁不安,梁尘飞亦然。他本就常常失眠,这几日有时半夜被江清月叫醒,说他一直在喊着什么。梁尘飞问喊了什么,江清月却说没什么,眼里全是担忧。

      江清月的笑容也少了,有时候梁尘飞半梦半醒间睁开眼,阁楼的灯还没灭。他们日日商议着新的方案,要周详,要缜密,要一击必成,不能再有人被带走了。

      一案推翻一案,即使让杰弗瑞先生都参与了进来,依然风险重重。

      一筹莫展。乌云已经压了好几日,低低的,密云不雨。

      快过年了,忽的一日,旱了一年的天倏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下雪了!”

      “太好了!”

      “终于下雪了啊!”

      “瑞雪兆丰年啊!”

      “下雪了啊!”

      ……

      街头巷尾在静默的雪中沸腾着。虽然那雪一落地便化了,百姓仍是大喜过望。小孩子跑到雪中嬉戏打闹;有人甚至跪在门口,端着空碗去接飘浮的雪花,满口念念叨叨的,全是感恩上天。

      下雪了,有救了,万千的生灵就有救了。

      第二日,梁尘飞照例巡防,突然远远地看到波光一闪。

      城北梁河!

      待下了值,梁尘飞奔到梁河边,果见河水汩汩,几个妇人挑着桶过来打水。河水不算大涨,但行几只小船没有问题。大旱之年比往年都暖和许多,河面虽凉,却没有结冰。

      梁河刚刚有水,无人守备,且已是年关,各营已经有人陆续回家,留下的人也是惫懒懈怠。

      天赐良机!

      梁尘飞与江清月商议的时候,她亦是又惊又喜,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去了杰弗瑞家,又奔去寺里。

      机不可失,筹备甚至快过他们的预想。

      是夜,除夕了,漆黑的夜空里偶尔还有几朵烟花绽放又落下。

      刹那的绚烂,又归于寂寞。

      梁尘飞一手拎着小小的皮箱,一手牵着江清月,一边走,指尖一边轻轻摩挲着。都没有说话。

      这次真要分开了呀。

      短短几月,好像上天赐他的黄粱一梦,怜悯他干枯麻木的漫长岁月,赐予的那么一抹甘甜,于是一切便有了色彩,有了滋味。

      可是,梦总要醒的,她总要走的。

      梁尘飞想起五年前,在她留洋离开的前夜,她来找他,也是这般一路无言。

      那时,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直到走到曾经演出的戏台。江清月迈步走上戏台,脱口而出当时的台词:“可是我这般寒微,你家中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什么门第之见,什么父母之命,只要我们心里有彼此,又有什么可以阻拦!”梁尘飞自然而然地接了下一句。

      两人肩并肩,酣畅淋漓的演完了一整场戏,言辞铿锵,慷慨激昂。每句台词,每步走位,他们仍都熟稔于心。

      台下空无一人。

      他们没有像曾经在掌声雷动中泪洒当场,只是静静地站着,久久不愿谢幕。

      那时,老百姓已经对学生们的文明戏,失去了最初的兴致与好奇,演到后来,连他们自己都开始怀疑坚持的意义。

      那是个春寒料峭的雪天,回来的路上,江清月一瘸一拐地走,梁尘飞才发现雪水沾湿了她的鞋袜,冻得她直哆嗦。

      梁尘飞背起她,江清月小小的头埋在梁尘飞的肩膀里,十分小心地问了一句:“尘飞,我要是真喜欢上你了怎么办呀?”

      梁尘飞愣住了,少年心底汹涌,那是他听过最忐忑的一句话。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他一个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的穷酸小子,能说什么呢?

      但是江清月不同,她说要去留洋,要图强,她人生的光芒还不应当还未来得及绽放,就被他这样的小人物耽误。

      无可倾诉,无能为力。

      那时文明戏已经没人看了,日军又占领了青岛,当局签了廿一条。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才能发人深省;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救亡图存;就好像,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开口说:“你别走”。

      “到了。”

      梁尘飞一抬头,已经是梁河河边,江清月抬头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不知道。”梁尘飞不假思索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这次她走了,那便做回那个麻木的,无知无觉的蝼蚁吧,虽然不知活着的意义,好歹混一天是一天。

      他回头看到她忧虑的眼神,无所谓地笑笑道:“没事,我在统领衙门混的好着呢。”

      “清月!走啦!”蔺青山过来,一把搂了江清月过去,抢过梁尘飞手上的箱子,颇为冷漠的白了梁尘飞一眼。

      是啊,蔺叔的事,蔺青山这时候没出手打他,已经算非常克制有礼了。

      江清月被猛地一搂,踉跄了几步,又转过头来望着梁尘飞。

      走了好啊,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梁尘飞努力扯出一个笑,或许那个笑很难看。他挥挥手,指尖还留有江清月手心的余温,小声地说了一句:

      “流光,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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