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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暮色余晖追不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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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尘飞誊抄了一份婚书,小心地揣进口袋里。又从口袋里拿出另一张小条,那是他近日打探到的一些消息。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流光,那天巷子里被带走的是伯父的同僚,也是通缉在案的,叫瞿佩良,你认识吗?”
江清月摇摇头,这人或许是她留洋后才与老爹开始共事。幸好这几年,江清月远赴重洋,与国内关联甚少。
但梁尘飞和江清月都愈发感受到时局的压力。旱灾、城防治安或许只是幌子,清退灾民会不会是为了减少鱼龙混杂,更好的抓人。
江清月愈发频繁的奔波于山寺与杰弗瑞家,梁尘飞亦是早出晚归。他们在看似平静的日子里谋划着:江老爷的出逃。
入冬了,朔北来的风刮出了刀子的凛冽。
“你们,进城干什么?!”门口守卫的小兵,官阶不大,气势挺足。
蔺青山大大方方的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火车票:“天旱死咯,去上海投靠大亲戚哩”。
蔺叔一行人裹的严严实实,又乔装了一番,带了点口音,倒像是城外乡绅的样子。
大批被遣散的乡民要出城,乌泱泱的堵在城门,不知道明日又该上哪里寻粮。
“帽子脱了,我……”
“别问了,他们一看就不像灾民,这儿这么多人,堵这真堵起来了。”
那小兵还没来得及盘问,就被另一个大兵制止了。
规矩是进城查灾民,出城查要犯。
天知道,这些要犯却敢不要命的回到城里来。
他们进了城,便四下散了。
蔺留忠与蔺青山穿过僻巷来到车站。车站还是那么熙熙攘攘,贩夫走卒穿梭而过,汽笛声不绝于耳。蔺叔却忽然觉得恍如隔世。
人群中,江清月很早便坐在了长椅上,她时不时望向出站口,又往人群里瞟了瞟。仿佛在等乘车而来的老友。
她瞟到风尘仆仆赶来的父子俩,低下头,压住弯起的嘴角,再次望望出站口,望望柱上的钟。
风嗖嗖的冷,吹得蔺叔鼻子通红。蔺青山望见不远处的茶摊,扶蔺叔坐下后,便沉默着快步去旁边的茶摊买杯热茶。
蔺叔掏出口袋里的金丝放大镜,眯起陷在眼眶里的眼,薄薄的车票上写着“平城—上海”。在北方待了一辈子的他,想起小时候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地教他念:“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过去了那么多年,仿佛还是昨日。蔺叔自嘲一般,怎么又开始回忆了。嗐,人啊,老了,记忆便会像绕膝的儿孙一般,欢脱地跑到他的脑子里,跳着,笑着。
哒哒哒
梁尘飞领着一队军兵进来了,日常安防巡戒。江清月看看柱上的钟,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她站起身,搓了搓冰凉的手,也往茶摊去。已经取了热茶的蔺青山,给江清月递了个眼神,点了点头。
江清月不动声色对茶摊道:“店家,一壶热茶。”
“就是他,就是他!那个江家人!”刺耳沙哑的声音撕开所有的喧嚣,直击江清月的脑袋。
只见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王七跟着一个毛头小伙,小跑着往这边来,一只手直指着蔺叔。
那小伙眼冒精光,还未等梁尘飞指示,就十分迅捷的扣下了蔺叔。一张火车票还未等塞回口袋,就飘到了地上。
手里还拿着热茶的蔺青山正要冲上前去,被江清月猛地按下,在耳边小声斥道:“不要暴露了自己!相信尘飞!”
蔺青山攥着手里的热茶,用力得骨节发白。
风嗖嗖的刮,一切如常,一切慌张。
只见那精瘦的小伙拽着颤巍巍的蔺叔,来到梁尘飞面前,十分积极道:“上面盯蔺家盯了这么久,头儿现在正好交差了。”
蔺家?上面盯蔺家?
王七与蔺家的关联,王七之前打死都不说,刚刚在喊的都是江家人。上面知道蔺家的事,是梁尘飞告知的胡三金。如此立功的消息,胡三金定不会随便透露,这小子又如何知道的胡三金已然知晓?
梁尘飞眯起眼,再次打量起眼前的小伙。咬着牙,笑了笑,大手一挥:“带走!回衙里!”
“听到‘回衙里’”,那小伙喜滋滋的脸突然塌了下来,急忙出列道:
“报告!这老头不可能一个人行动,一定还有同伙!”他拎起身旁缩头缩脑的王七:“你好好看看!这里,还有没有别的江家人!”
王七怯怯的抬起头,向周围看去。忽的抬起手指:“那!那个……”
茶摊旁的江清月不敢再耽误,拽着蔺青山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梁尘飞一脚踹了上去:“那,那什么?!支支吾吾糊弄谁呢!”
梁尘飞那一脚简直是往死里踹,踹得王七顿时蜷缩打滚,痛的说不出话来。
那毛头小子却是未等指令,顺着刚刚王七指的方向奔了出去。
“砰!”的一下,毛头小子刚跑两步,却是被头发花白的老头扑倒。蔺叔死死的压着他,扭打到了一起。
梁尘飞心道不好,正欲下令拉开两人。
只听“嘭!”的一声枪响,蔺叔倒在了血泊中,眼睛还望着江清月和蔺青山的方向。
毛头小伙看着自己手上的枪,惊慌失措。
“杀人啦!”
“大兵又杀人了!”
“快跑啊!大兵要杀人啦!”
……
车站的百姓瞬间乱做一团,大喊着,四处逃窜。
江清月和蔺青山在人群的推搡中,在房屋投下的阴影下,不敢出声,拳头紧握,眼泪夺眶而出。
“快!去医院!”梁尘飞一把背起血泊中的蔺叔,大声斥道:“好不容易抓了个江家人,在没吐干净之前,你不能死。”他银牙咬碎:“你、不、能、死!”
蔺叔的瓜皮帽掉了下来,花白的头发沾了血,依然在寒风中不知所措的凌乱着,一如梁尘飞第一次见他那样。
大清亡了,辫子剪了,革命他不懂,文明他不是,他在一天一个样的时代中,进退失据。
他呀,老了,没什么用了。从老家到平城,这辈子啊,似乎守着江家是他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唯一可以抓住的,不变的东西。
眼前的天一点点的黑下去,风吹的人几乎没有了知觉。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似地说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寒风呜咽咆哮,卷着枯枝发出吱吱的声响。偶尔飞过的老鸹都显得寥落。大旱之下,似乎老鸹都少了许多,形单影只。
江清月与蔺青山已在人群中散开,她攥着手上的火车票,不敢回头,穿街过巷,一路狂奔。
却在使馆门口被人拦下了:“小姐,您不是使馆的人,不能进去。”
江清月看着快要西下的太阳,急的完全失了从前的教养,在使馆门口,如个泼妇般大喊:“杰弗瑞先生!杰弗瑞先生!夫人生病了!夫人生病了啊!快回家吧!”
快回去啊,快回去啊,千万别离开。
一个油头粉面的官员经过:“哟,这不是月小姐么。”他尤记得那天面试时,杰弗瑞亲自解围,还承认了私交的月小姐。
他谄笑着替江清月解了围。江清月连谢谢都来不及说便奔进了使馆。
一身乔装,正准备出发的江峥嵘被冲进来的江清月拦下。女孩扑进老父亲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老爹,不要去,不要出去……蔺叔,蔺叔已经被抓了……”
幸好他们计划着分批离开,蔺叔先走,江峥嵘随后,可不曾想蔺叔……
江清月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呆坐在阁楼上,直到“咯吱”一声,梁尘飞回来了。
他垂着头走上阁楼,一双眼有些红,嘴唇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半响,终于道:“流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
江清月轻轻用指头封上他要说的话:“不怪你,我知道的,我能想到的。可是我,我也没能……”
江清月说不下去了,她靠在梁尘飞的肩头,告诉自己,应该庆幸啊,庆幸自己和老爹的劫后余生,多好啊。
可是过往一幕幕跑到脑海里。
小时候,每每过年,蔺叔总会在大家份例的糖果中,留下自己的偷偷塞给江清月。
稍大些,每每收到些难得一见的面料,他都会命婆子们给大小姐制些衣裙。自小到大,江清月总是穿着最时新的料子,最好看的衣裙,全城娇艳得惹眼。
还有,她留洋前,大大小小的行李全是蔺叔一一打点,从太兴楼的点心到黄记的云片糕,从马庄的湖笔到文斋的宣纸,甚至给同学的小礼品,应急的药丸……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样样称心。
江清月一日日长大,看着他青丝生华发,想着日子会一天天这样过去,直到她为他养老送终。
……
无可追忆,措手不及。
她不能再哭了,这半年来,她已经流了太多的泪,都已经不像她江清月了,都真的已经哭累了。她告诉自己,不要再这般了。
透过打湿的,梁尘飞的肩膀。暮色下,昏黄的余晖温暖着群山的边际,又一点点消失在夜幕的边缘,抓不住,追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