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民国】》晴朔

11、扛住风雨与悲欢

　　梁尘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楼的。他满脑子都在想着江清月和秀儿。

　　如果抓秀儿的时候，江清月正好在现场，那他要如何保全江清月？

　　如果真把秀儿抓了，小姑娘哪里扛得住这些人的手段。若是都招了，那江清月，江家危矣。

　　怎么办？

　　怎么办？

　　直到梁尘飞走到院中，听一人惊呼：

　　“头儿，你脸怎么了？”

　　梁尘飞抬起头，只见栓子一脸关切地问，他这才摸摸脸，似乎有点火辣辣的疼。

　　他摇摇头，余光中看到楼上那间房的窗户里透出的半张脸，像是蛇的毒牙渗着液，森森地勾着他。他心里了然：胡三金已是起疑，若不能打消这份猜疑，他们只怕得面对更大的麻烦。

　　梁尘飞二话不说，马上大声号令：“集队！准备出发！快！”

　　栓子给梁尘飞递了个疑惑的眼神，梁尘飞接着对众人道：“今天必须把王七的闺女抓回来，听到没有！”

　　栓子和众人齐声：“是！”

　　直到此时，楼上窗边的那半张脸，才似乎悄悄的隐去。

　　而梁尘飞不敢掉以轻心。他不知道是谁透露给胡三金王七的事。这个队伍刚刚经过整编，一些人他并不熟稔，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埋了眼线。

　　梁尘飞脚步不停，他一面号令，一面走过去，拍了拍栓子的肩，向栓子递了个眼神，抿了下嘴，就带着一众人迅速出发了。

　　出了衙门，栓子的脸也黑了下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梁尘飞目前的处境，他心里跟着七上八下的。难道非要牺牲秀儿？可她年纪还那样轻，那张粉扑扑的笑脸唤栓子“大兵哥哥”。

　　栓子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到梁尘飞向一众人问：“之前谁跟的王七闺女？今天会在哪儿出现？”

　　只见一个毛头小伙，在人群里迅疾答道：“报告，她每到集市日就会去买米！今天应该会出现在粮油铺！”

　　梁尘飞看了那小伙一眼，夸赞道：“好！”小伙喜滋滋地又归了队。

　　“赶过去！最快的速度！”梁尘飞命令着，同时又给栓子递了个眼神。

　　栓子立刻会意，思忖片刻，跨出队伍：“报告！今天赶集市，东市街闲杂人等众多，影响行军速度！”

　　梁尘飞立刻接话：“那不会改道么！现在哪条道最快？！”

　　刚刚那无比积极的小伙子又出队抢答：“报告！从乌衣巷横穿过去最快！”

　　梁尘飞与栓子相视一眼，什么也没说。梁尘飞立刻：“走乌衣巷！”

　　乌衣巷虽曲长，但较为逼仄和偏僻。没有什么商贩沿路摆摊。只有寥寥几个居民穿巷而过。

　　“快！”梁尘飞喊道。既然无法拖延，那就必须快，快到秀儿和江清月碰头之前。

　　军兵仍在前进，“哒哒”的脚步声和梁尘飞的心跳一同来回。

　　哒哒哒

　　咚咚咚

　　进了乌衣巷，果然几乎没什么人。行军速度更快了。他焦急的打量周围人的身形面孔，直到都快出了乌衣巷，仍一无所获。

　　他的心越发焦躁起来。

　　哒哒哒哒

　　咚咚咚咚

　　哒哒哒哒

　　咚咚咚咚

　　直至巷尾，他突然看到一个身影，宽厚的毛呢外套紧紧裹着纤细的身体，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大半的脸。她孤身疾步走在巷子里，纤薄的身体像刀刃一样立在暗处。

　　喜出望外！

　　梁尘飞高声对队伍问道：“粮油铺还有多远？王七的闺女确定会在那？”

　　那毛头小子又第一个跳出来，列出队大声回道：“报告！根据我们追踪多日，王七的闺女今日就应该在粮油铺。还有不到半个时辰我们就能到了！”

　　暗巷里那道纤细的身影蓦地停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是悄然转进了横过来的另一条巷。

　　江清月转进角落，看着一队军兵疾奔而过。她清楚地看到领头的是梁尘飞。虽然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她明白梁尘飞是知道自己会经过乌衣巷，也知道自己要去见秀儿传递老爹的消息。

　　江清月更明白刚刚列队里的那番话，是说给她听的。

　　怎么办？

　　这军兵这样快，自己是跑不过他们的。

　　掉头回去，不要暴露自己，弃车保帅，明哲保身。江清月也一瞬间有过这样的念头。

　　可是难道真的要抛下秀儿不顾？她身世已经那般可怜了，江清月还记得她那双怯生生的眼，动不动就跪下的求饶。

　　江清月曾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要让秀儿挺起胸膛来。如果现在，还未来得及帮秀儿有尊严的活着，就反手将她推去替罪，那江清月自己和那趋利避害的陆家，和那些在这乱世中鱼肉百姓、苟且偷安的权贵又有什么分别？

　　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江清月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拥挤的屋顶下一缝白寥寥的天，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突然灵光一现，朝着屋旁的楼梯快步疾上，又顺着扶杆爬上了屋顶。

　　是的，她瘦而娇小。小时候，还未搬到平城时，要是犯了错，她就往屋顶上跑。老爹不敢上去，又怕闺女危险，只得气得直瞪眼。

　　她往瓦片上轻轻一踩。

　　稳的。

　　又快步走了几步。

　　没事。

　　江清月看着渐渐远去的军兵，脱下碍事的皮鞋，往大衣口袋里一塞，便疾步飞奔起来。

　　屋舍临着屋舍，狭窄的巷道间也几乎可以一步跨过。不需要穿巷而行，几乎直奔东市的江清月，掐着救命的时间。

　　江清月气喘吁吁，不敢停歇，一鼓作气地往前奔。

　　她跑到筋疲力尽，心脏狂跳不止，不知是急的，还是累的。

　　直到已经可以看到东市时，江清月已经把那队军兵甩在了后面。

　　她停了片刻，前方赶集的人已经多起来了，站在高处这样打眼的她，要是被发现，更是自身难保。

　　她蹲下来，望向四周，看见街口处树荫下，几辆黄包车司机在闲聊。

　　她麻溜的从护栏上下来，掏出口袋里的皮鞋，一边跑一边套上脚。人还没到，就朝着黄包车喊道：“师傅，去东市粮……不，去东市珠钗摊。我给双倍价。”

　　那些本还在插科打诨的黄包车师傅，听到双倍价，忙奔来迎这位大方的小姐。

　　江清月钻进最近的一辆黄包车，上气不接下气道：“师傅……快……用最快的速度，快走！”

　　师傅拉着江清月猛的奔了出去。

　　黄包车一路飞奔，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过粮油铺，在对面的首饰摊下停了下来。

　　江清月一路打量，却丝毫不见秀儿的身影。

　　她急死了。

　　黄包车师傅看向江清月，亦气喘吁吁道：“到了，小姐。”江清月给了他一块大洋，道：“继续，沿着街，朝前面走，快！”

　　黄包车师傅虽然不知所以，但拿到那实实在在的大洋，便二话不说又拉着江清月向前奔去。

　　他们穿过包子铺，穿过茶馆，穿过布行，始终不见秀儿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激烈，她总感觉军兵快来了。

　　黄包车师傅还在跑，前边是救济灾民的粥铺。人更多了，江清月却猛的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一边走，一双眼一边好奇的看着那粥铺。

　　离近了，才看见那怯生生眼，和盘起来的乌黑小辫。

　　身后已经远远听到有人在喊：“大兵来了！大兵来了！”

　　“停！”江清月没有回头，几乎是跳下了黄包车。

　　她奔过去，一把拽走一脸茫然的秀儿，捂住还未来得及惊喊的嘴，道：“不要出声，不然没命了”。

　　秀儿看清是那天给她插梳的贵人姐姐，也乖乖的跟着江清月快跑。

　　秀儿又穿了那件红色衫袄。江清月不知哪里冒出的想法，一把脱了秀儿的红衫，往外一抛，用自己的大衣裹住秀儿，便带着她直奔街旁的小巷中。

　　哒哒哒哒

　　军兵的脚步越来越近。

　　她们慌乱的往小巷深处钻。

　　只听军兵一声：“在那里！”

　　“快追！”

　　完了。

　　江清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们闪身躲进窄巷的柴垛后，猛的回头，却见军兵朝着另一个方向追去了。

　　江清月松了一口气，虚脱般“哐”的坐了下来，身上一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这时才发现自己满头是汗，手心也都是密密的汗珠。倏然觉得脚有些痛，脱了鞋，才发现那跑得脏兮兮的袜子，除了泥灰草土，还渗着一条条的血迹。

　　身旁的秀儿惊慌失措地看着江清月，但老老实实听江清月的话，一个字也不敢说。

　　秀儿年纪虽不大，但心里是明白的。自己侍奉的家主和被通缉的江家有关，她每每出门都被再三叮嘱要小心为上，不然就会被大兵抓了去。不同于东巷那个，会轻言细语同她说话的“大兵哥哥”，这些军兵，是来抓她的。而眼前这位贵人姐姐，拼了命的，救了她。

　　秀儿看着这位奔走到头发散落，形象尽失的贵人姐姐，“唰”地又跪下了。她磕了个头：“谢谢夫人救命之恩！”

　　夫人？秀儿仍如第一天见江清月那般，唤她夫人。看来秀儿只是个粗使的丫头，并不知晓江清月的身份，或许对蔺家的事也知之甚少。

　　江清月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再拉秀儿起来了。但她仍是摇摇头，叹了口气，不太高兴地说：“起来，不要跪！永远不要跪！”

　　秀儿听到，似懂非懂地站起来，又给江清月行了个深礼：“谢谢夫人。”

　　江清月忍着脚上的剧痛，送走秀儿，并叮嘱她不要再去买米，甚至不要再出现在平城。

　　天暗了下来，江清月脚步颠簸的回到阁楼，一抬头便看到窗边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高大的影子来回踱着步，肩上似有千斤的顶，把他的背压的都有些弯了。

　　即便如此，江清月依然觉得，那背影宽阔而沉稳，扛得住风风雨雨，人间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