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民国】》晴朔

10、趋利避害非我及

　　“陆家？陆家为什么要助我？”江清月先是疑惑，而后又瞬间明白了，恍然大悟：“所以您早就猜到了？您那么着急找陆家定亲，就是为了给我找靠山，是吧？您就这么早想把你闺女卖了呀？！”

　　江峥嵘咂咂嘴：“啧，怎么能这么说呢。”

　　“哼”，江清月翻了个眼，继续娇嗔道：“可惜咯，人家可不要您的宝贝闺女。刚听到江家出事的消息，陆家就‘好心’地来让我和您断绝关系哩。您的好闺女这不就灰头土脸地回来咯。”

　　她仍然记得，决意离开不列颠时，陆家公子曾抱住她，央求她不要走，说只要她和江家断绝关系，陆家必可保她一世荣华。

　　哼，大可不必。

　　那时的江清月撇开小公子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抱歉，道不同。

　　江峥嵘看着江清月，眼里满是笑意，无所谓道：“嗐，也是，趋利避害，人之本性。理解，理解。”

　　江清月一面听，一面瞟到面前的书桌上，还放着一沓最近的《大公报》、《申报》，字里行间满满的小字，全是老爹的批注。嗐，老登自己都命在旦夕了，还在这忧国忧民呢。

　　她脱口打趣：“还人之本性，那怎么就不见您趋利避害呢？您老早就猜想到了时局变化，那怎么就不能早点就走呢？您可别不承认，要不是您心里还有那点理想，还有点儿不甘，也不至于在这当个……”

　　“当个什么？”，江峥嵘笑着问。

　　她看了看这潮闷的环境，想起刚刚江峥嵘的话：“当个不见天日的大地鼠！”

　　江峥嵘哈哈笑起来。江清月瘪瘪嘴：“老爹，反正我是不会走的。趋利避害，您自己都做不到，我江清月更是：不，可，能！”

　　江峥嵘轻叹了口气，笑道：“嗐，我就说么，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江峥嵘许久没有这么开心了。虽然哥哥依然下落不明，临别时，江清月竟还听到老爹小声了哼起了昆曲小调：

　　“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
　　那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也那断梗；
　　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

　　江清月登上楼梯，听老爹忽然叫住：“等等，小地鼠，下次也带点你那戏本子给老爹解解闷。”

　　想当年大小姐抛头露面站戏台，惹得非议。官家小姐去做下九流的事，多为守旧派耻笑。也是老爹排众议支持的：“都什么年代了，女子的小脚都放成天足了，还搞什么闺阁那套。我江峥嵘的闺女，以后谁敢瞧不起？好文就是要写给大家看，好戏就是要唱给大家听！”

　　学生时代演的那些戏，就算很是生涩幼稚，老爹有空都会亲自来捧场，在一众观众中，鼓掌声热烈得引人注目。

　　对于文明戏，他亦颇有兴趣，闲暇偶尔也看看江清月演出用的剧本。有时候看着看着，自己也咯咯笑出了声。

　　他认同戏曲改良那一套，还用中山先生的话鼓励江清月：编演新剧，提倡革命，社会中因而感动，得奏大功。

　　老爹甚至还找来了上海戏园里颇受欢迎的一些剧本给江清月和学生们阅览，什么《黑籍冤魂》，什么《二十世纪新茶花》之类的。

　　新一辈中，有勃勃的醒世爱国之情，亦让他颇感欣慰。

　　刚要离开的江清月听到老爹这么问，敷衍了一句：“知道啦”，便踩着逼仄的楼梯离开了。

　　江清月犹记得五六年前，新剧亦兴盛一时，可在她留洋之前，似乎已渐渐势微。林先生听到上海的风气变化后，常常扼腕，痛骂开始崭露头角的低俗家庭剧之风：“痴男怨女，□□猎奇，意识麻痹！”

　　开通民智，传播新知的先辈理想，亦是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江清月这次回来，满脑子都是如何救江家，老爹这么一问，倒是让她回头一想，似乎曾经像梁尘飞写的那般令人振奋的台词与剧目，她亦是很久没有读到过了。

　　是夜，江清月回到阁楼，和过来探望的梁尘飞高兴了分享了见江峥嵘的事：“老爹好着呢，啥事也没有，还像以前一样，老是拿我寻开心。你知道么，他管我叫‘小地鼠’。”她微蹙起眉，直起身问：“你看我，哪里像个地鼠？！”

　　梁尘飞没忍住，也被江清月灵动的可爱逗笑了。

　　“对了”，江清月刚咽下一口饭菜，又开口道：“老爹还问我有没有戏本子，改天给他解解闷。有没有新写的？我下次去给他带着。”

　　戏本子？

　　梁尘飞脑袋像是被震了一下，那被埋葬的岁月又浮现在他脑海里。模糊的，遥远的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江清月不知，自她走后，时局几经动荡，能活着都已不易。梁尘飞曾经的手稿，都随着渐渐枯萎的新剧的势头，在几次搬家后，遗失殆尽。

　　梁尘飞淡淡回道：“没有写了。”

　　“那多可惜呀！”，江清月惊讶又惋惜：“你写得那样好，当年我们最后能搬上戏台的，几乎都是你写的，连林先生都赞不绝口呢。”

　　写得好又有什么用呢，是能换一袋米，还是能救一个灾民？曾经他们演的新剧在平城轰动一时，座无虚席，可后来也又是复辟，又是护法，国家仍在战乱与灾荒中摇摇欲坠。戏曲改良，不过是隔靴搔痒，无济于事。

　　梁尘飞看看这巷尾的阁楼，至少做大兵，能给如今身处险境的江清月一个小小的庇护之所，那才是天大的幸事。

　　梁尘飞笑笑道：“没事，师姐，不可惜。”可只有江清月能看到他笑容里一瞬而过的失落。

　　第二日梁尘飞早早去点卯，老黑远远地走过来，大咧咧的道了声早，走近了，低头轻声：“三鳖知道了，王七那闺女。”然后拍了拍梁尘飞，递了个讳莫如深的眼神，继续大声道：“赶明儿去喝酒呀！”。

　　“明儿再说！”梁尘飞笑笑也拍了拍他的肩，侧身而过后，梁尘飞眼神暗下来，硬着头皮进了统领衙门。

　　楼里昏暗，阳光照不进来，头顶煞白的灯照得铁栏杆泛起森森的光，冷血，无情。

　　果然，远远的便听到楼上大声的唤着：“梁尘飞！”

　　梁尘飞忽的胃有些绞痛，他强忍下那股恶心的劲儿，应道：“在呢，头儿。”赶紧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快步进了那间屋。

　　这是整个衙门院子里视野最好的屋子，透过窗户可以看清整个院内的活动，什么人进了楼，什么人出了门，什么人在楼下窃窃私语，都一览眼底。

　　另一面窗户正对着会堂的高楼，窗边还立着一个望远镜，那些大人物穿的衣，开的车，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进门正对的墙面上大大的贴着五色旗和当局总统的画像。墙上还残留着贴着大字的印记，之前从挂着“振兴中华”的口号，到“武力统一”再到“和平统一”，大字流水的换。到现在直接撤了，留个光秃秃的印记。

　　谁来了都得感叹一句这办公室的主人，胡三金的觉悟，总是能紧跟时局变迁，保持着时时刻刻的政治正确。

　　墙面印记下还有两排书架，满满的都是书。胡三金，一个草莽出身的行伍，时刻对外自诩“保持学习”。只是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著作，封面上的标题已被厚厚的一层灰尘覆盖，实在是看不清。

　　那间屋子通透，明亮，但不知为何，总有种阴冷的气息爬上身。可能这种阴冷来源于正坐中央之人的眼神。

　　三金正坐在办公桌旁，他颧骨横张，一双眼如蛇般阴鸷。没有抬头，但眼已经斜斜的抬了起来。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把玩手上的枪，阴恻恻地道：“近来可还顺利？”

　　不说“近来”是多久，不说“什么”可还顺利，就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就须得让人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琢磨他想要的答案。免得答错了，莫名上了道，背了锅。

　　“呃……头儿，江家的事有些眉目了。”梁尘飞试探道。

　　胡三金没有说话，却用斜睨的余光盯着梁尘飞的表情。

　　“我们找到江家之前的一个短工。”梁尘飞继续道。

　　胡三金略微抬起头，斜斜的眼神扫了一眼梁尘飞，像黏答答的蛇信扫过梁尘飞的脸，皮笑肉不笑的回了句：“哦？”

　　梁尘飞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这人究竟知道多少，还在试探多少。但看他这样子，便十有八九知道的更多。

　　梁尘飞沉下心：“这个短工有一个女儿，女儿可能和江家也有关。”

　　“是么，怎么有关？”胡三金盯着他，继续追问。

　　梁尘飞回忆着：“我们跟了那小姑娘几天，听他和那个叫王七的短工说，那小姑娘很有可能是在替江家做事。”

　　“江家？”胡三金眯起眼睛，转着手上的枪，反问道：“江家不早就查封了？”

　　梁尘飞深吸了口：“具体来说，是江家的管家，蔺家。”

　　“蔺家？！”胡三金的眼神里闪出一丝光亮，梁尘飞松了口气，胡三金应该也只知道这里了。

　　胡三金停了手上的转着的枪，又突然开口问：“干嘛不把小姑娘抓回来审呢？”

　　梁尘飞沉稳道：“我们怕打草惊蛇，还在跟着她找线索。不然也不会知道蔺家的关联。”

　　胡三金站起来，猛地将枪抵到梁尘飞的头上：“梁尘飞，长本事了啊，都敢学着隐瞒不报了？”

　　梁尘飞低下头，强忍着胃里的不适，抬起头故意怯笑：“头儿，我怎么敢呢，因为实在只有这么一丁点的线索。想着再盯出些有用的信息再告诉头儿。”

　　胡三金松了手里的枪，用那阴鸷的眼盯了梁尘飞片刻，又走到窗前望了望会堂的楼：“太慢了，上面等不及了。今天就抓了她，抓回来严审。”

　　梁尘飞心里一惊，今天？江清月今晨便要说着去找秀儿碰头……

　　梁尘飞站在那，脑子里飞快的在想该怎么办。

　　只感觉脸上“啪”的一声，随之火辣辣的疼。

　　已经走过来扇了他一巴掌的胡三金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