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绕尽月门逢》猫街古巷子

14、离岛

　　今天风息还没有来，等了许久后，浮光合上习惯性给他留的门缝，仔细落下门闩。她检查了一遍门窗，确认无误后，才转身，准备绕回店铺后堂去休息。

　　就在她即将拐过最后一个堆满破旧木箱的拐角时——

　　脑后传来一股极其细微、却精准的破空锐风，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思考，就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一秒，她恍惚间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熟悉的气息？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如同针尖般刺破了厚重的黑暗。紧接着，是声音——不是龙游城夜晚的寂静或市声，而是一种奇异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声响。

　　清脆婉转的鸟鸣，在极高的地方盘旋、交织，树叶在微风中摩擦，发出细碎而温柔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精灵在低语。远处隐约有流水潺潺，清越而富有韵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舒适、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湿润泥土的芬芳、草木汁液的清冽、森林特有的鲜甜……所有的气味都鲜活而纯粹，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和露水的清凉，毫无保留地涌入鼻腔，冲刷着肺腑。

　　浮光在这片生机勃勃的声浪与气息的包裹中，慢慢睁开眼清醒过来。视野起初是模糊的光斑和摇晃的绿色影子，她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

　　映入眼帘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层层叠叠的绿意。

　　形态各异的叶片在头顶舒展，叶脉在透过树冠缝隙洒下的、如同碎金般的阳光里清晰可见，流淌着翡翠般的光泽。虬结的藤蔓缠绕着粗壮的树干，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湿润的苔藓，绿得发亮。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隙，形成无数道倾斜的光柱。空气湿润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微腥，沁人心脾。

　　她撑着草地，慢慢地坐起身，身体有些僵硬，后颈处还残留着一丝钝痛。目光扫过眼前这片不可思议的景象，她眼底有惊愕，但出乎意料地，并没有任何恐惧的波澜，反而内心升起了一种纯粹的好奇，如同初生的婴儿第一次打量这个新奇的世界。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身旁一株矮小蕨类植物边缘细密的锯齿，感受着那鲜活、微凉的触感。

　　“醒了？”

　　熟悉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浮光转过头。

　　风息就站在不远处一棵巨大榕树下，他换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身形挺拔，在绿意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沉静。他的脸上带着一些歉意，但更多的是坦然。

　　另外一个棕色头发的少年站在他身侧，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友善的笑意。稍远些，还有两个人沉默地站着，看向浮光的眼神带着审视。

　　“抱歉，浮光。”

　　风息的声音打破了森林的静谧，语气坦诚。

　　“情势所迫，只能用这种方式请你过来。”

　　浮光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风息，又依次掠过另外三个人。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愤怒或惊慌，只是安静地坐在柔软的草地上。

　　“这里是我们的落脚点之一。”

　　风息向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浮光脸上，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下读出些什么，“暂时还算安全。”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带她熟悉一下环境吧。”

　　“好！”

　　洛竹雀跃地应了一声，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阳光般的笑容。他几步走到浮光面前，朝她伸出手，动作自然而热情：

　　“我是洛竹，你叫浮光对吧？跟我来，这里可漂亮了，比城里好玩多了！”

　　浮光看了看洛竹伸出的手，又抬眼看了看他真诚且毫无保留的笑容。她有些犹豫，所以没有去握那只手，只是沉默地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衣角的草屑和泥土，然后对着洛竹，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洛竹毫不在意她的疏离，笑嘻嘻地转身带路：

　　“这边这边！我带你去看个好玩的地方！”

　　浮光跟在洛竹身后，脚步踩在厚实的落叶层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安静地走着，好奇的目光不停观察着周遭的一切：阳光、草木、泥土、生灵……这一切都让她那沉寂已久的、对外界已经模糊的情绪，开始前所未有地活跃、清晰起来。

　　她甚至能隐隐感觉到洛竹身上散发出的、如同新叶抽芽般充满生机的灵力波动。

　　她喜欢这里。

　　这种喜欢并非强烈的情绪表达，而是一种奇异的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感觉。这感觉，比在古今阁擦拭那些沉默的古董时，要真实得多，也舒适得多。

　　森林的夜晚来得很快。

　　晚餐是简单的烤鱼和采集的野果，玄烛蜷在浮光脚边，小口啃着洛竹分给它的鱼肉。五人间气氛有些沉默，只有篝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风息坐在浮光对面，隔着淡红色的火焰看着她，火光在她沉静的脸上跳跃，映亮了她低垂的眼睫。风息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森林里带着一种沉郁的回响：

　　“我的故乡龙游……曾经也是这样的郁郁葱葱。”

　　他的目光投向天空深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遥远的过去。

　　“树木古老，溪水清澈见底，月光能照亮整片山谷。后来，人类来了，他们砍掉了那些树，填平了溪流，推平了山谷……建起了他们的工厂，他们的城市，他们的道路。”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寒冰，“他们说，那是‘开发’，是‘进步’。”

　　篝火旁一片寂静。洛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地上的草茎。虚淮望着跳跃的火焰，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另一旁的天虎抱着臂膀，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玄烛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沉重，停下了进食，往浮光脚边缩了缩。

　　风息的目光重新落回浮光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如同燃烧着幽暗的火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压迫感。

　　“浮光，”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你……对人类，怎么看？”

　　这是最核心的问题，是他所有试探的终点。

　　浮光抬起眼，她的目光穿过摇曳的火苗，平静地迎上风息那双燃烧着复杂情绪的眼睛。火光在她紫色的瞳孔里跳跃，她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思考如何最准确地表达。

　　“我，是人类。”她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像是在做最基础的自我定位，“但我对人，没什么感情。”

　　她的目光扫过这里几张形态各异、却同样凝视着她的面孔（洛竹、虚淮、天虎）。

　　“不喜欢，也不讨厌。”

　　“对妖精……”她的目光最后落回风息脸上，坦然得近乎残酷，“也一样。”

　　风息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浮光一眼，那双锐利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犹豫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彻底消散。

　　“我们需要你的能力，浮光。”

　　他不再迂回，声音斩钉截铁，“你的感知天赋能帮我们避开追踪。”

　　“作为交换，这里，可以是你新的‘落脚点’，我们不会干涉你的自由，只要你提供我们需要的信息。”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浮光身上，四周安静得只剩下篝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浮光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她甚至没有去看风息，只是垂下了眼睑，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片刻的沉默后，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风息，投向那片被黑暗笼罩、却又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森林。

　　“好。”

　　她只回答了一个字。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没再追问细节，没有讨价还价，没有对未来的担忧，仿佛只是答应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风息紧绷的肩膀线条，在听到那个“好”字的瞬间，无声地松弛了下来。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微光，在他眼底一闪而逝。

　　洛竹也大大地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虚淮依旧没什么表情。天虎抱着的手臂放了下来，朝浮光的方向，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浮光只是轻轻地抚摸着玄烛温热的脊背，小玳瑁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声。